“陛下还不回宫?”
在城外晃荡一圈后,二人不紧不慢地回了京城。不过赵匡胤迈步的方向,并不是直向皇宫,似乎还想再去其他地方走一趟。
“我还想再去拜访一人,普姐,可愿同去。”
点点头,赵匡胤并不隐瞒,只问赵普是否愿意与自己同去。
“好。”
顿了一下,赵普自然不会拒绝。
穿过了几条热闹的街道,赵普没走出多远,就已猜到了赵匡胤是要去何人府上:
前朝宰相——魏仁浦。
果然,赵匡胤在这间略显冷清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
这位曾经帮助郭威登上帝位建立后周,又尽心竭力辅佐了后周世宗一朝的老臣,在朝堂之上,拥有其他人绝对不能比之的地位与威望。
在赵匡胤建立宋朝后,也曾经有意请魏仁浦上朝继续担任宰相一职。
但数次的请求,都魏仁浦托病婉拒掉。
今日,赵匡胤忙过了新朝建立后所有该忙的事务,才抽出空,亲自前来魏仁浦府上拜见。
都说,魏仁浦一生当朝处事细谨、沉稳多谋、为官清廉,如此才能在百官中有他人不能比之的地位与威望。
如今亲自到“相府”一见,果然,身为一朝宰相,深得两位皇帝的器重,这府邸,却如此朴实,甚至比不过一些高官的府院华贵。
府门紧闭,赵匡胤上前轻叩,许久,一位颇显年迈的下人缓缓打开来,从门缝中看着二人。
“两位,有何贵干?”
打量了一番赵匡胤与赵普的衣着,这位老仆人没有认出来者的身份。
“我有事想拜见魏大人,不知可否一见?”
“老爷身体不适,不便迎客,二位请回吧。”
看不出来者的身份,魏宰相曾特地有过吩咐,不要让来路不明的人随意打扰,老仆便准备把府门又关上。
“此乃当朝天子,速速去报与魏宰相吧。”
一旁的赵普适时插话,代为表明了身份。
当今圣上都特意亲自走到府上了,怎么能连门都进不去?
“啊!这……”
“就有劳老人家向魏宰相禀告一声了。”
并未对赵普的插话表示不满,赵匡胤点点头,让老仆人赶紧去告知与魏仁浦。
“好,好。”
听此,老仆人快步离去,听着脚步声匆匆走远。
赵匡胤与赵普倒是不急,继续候在门外。
不多时,脚步声便又走回,将府门大大打开。
“老爷身体不适,不能前来接驾,就在书房恭候,请陛下与大人移驾书房1。
方才老身未能认出陛下,有所冒犯……”
“诶,此次我本就是微服出行,若是轻易被老人家你认出,不是‘多此一举’?
还要劳烦老人家带我二人去书房了。”
笑笑,赵匡胤并未把方才之事记在心上。在老仆人毕恭毕敬的带路下,走到了书房。
“陛下。”
迈步入屋中,等候在内的魏仁浦,站起身来欲向赵匡胤行礼。
“魏宰相不必多礼。”
这位在乱世之中屹立于朝堂数十载的老臣,已近年迈无力的身躯,又显得憔悴了许多。
在此乱世为官,魏仁浦也不是第一次经历朝代的更迭。
权力的交替,在五代十国这数十年,太过于频繁了。臣子,不过是替皇帝打工,皇帝换了,就换个老板继续打工。
范质、王溥这班人,曾何等得忌惮赵匡胤兵变夺权之事,可如今侍奉新帝后,职位照旧大权仍握。
但,魏仁浦不同。
赵匡胤从对方先前数次拒绝任职所展露出的态度中,就已经知晓,魏仁浦的臣子之心,已经随着后周一朝的覆灭而消亡了。
“魏宰相快快请坐。”
上前一步将魏仁浦搀扶着,扶到位上坐下。
“陛下有何事,派人传旨便可,何必亲自到老臣府上,劳陛下大驾?”
“今日因事微服出行,恰路过魏宰相府上。
想到近来忙于政事,一直未能亲自前来探望魏宰相,今日恰巧,便来叨扰一番,还望未打扰到魏宰相。
不知,魏宰相近些时日,病情可有好转?”
搀扶着魏仁浦落座后,赵匡胤就站在一旁。赵普也恭敬立于门外,听着二人的交谈。
对于这位老宰相,当朝皇帝与权臣,都显露出超然的恭敬。
“微臣已年迈体弱,病或不病,都已是残躯一副,时日无多矣。”
病或不病,不过是魏仁浦的一番推辞,只是为了推诿新朝的任命。
“近来,我也一直牵挂魏宰相安危。
既然魏宰相身体有所好转,那便是好事。
下月,我欲举办国宴,不知……魏宰相,可愿赴宴?”
一番寒暄关怀后,赵匡胤提出国宴一事,亲自来请魏仁浦赴宴。
“……”
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赵匡胤与赵普,魏仁浦思虑片刻,
“罢了,老朽,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何必再掺和朝堂之事。
陛下好意,老臣心领了。”
魏仁浦摆摆手,哪怕是赵匡胤亲自前来,也并不给这个情面。
赵匡胤发动兵变,建立宋朝取代后周,自己便一直表明态度,不愿再上朝任职、为新朝效力。
虽说只是请赴国宴,但只要自己一出面,便是表明了对新朝的支持,之后,或多或少,都会会掺和进赵匡胤的“赵宋”。
魏仁浦,不愿。
只愿,自己这老旧残躯,随着对后周的忠诚一同埋没在历史之中。
“好……”
君臣义绝。
这是五代十国特有的君臣关系。
皇帝走马灯的换,臣子们最先保全的只有自身的利益,其次才是对于国君的忠诚。
魏仁浦,不然。
在后周一朝就已是倾心尽力辅佐,在后周覆灭后也不愿归附新朝。
对这份能坚守的君臣间的情义,赵匡胤心中,满是羡慕,也满是伤感。
因此,赵匡胤对这位后周一朝的老臣十分敬重。
而且,魏仁浦其智慧、地位、威望,百官中更是无人可及。
若能将魏仁浦招抚,对于自己所建立的新朝,在各方面都会有莫大的帮助。
“既如此,魏宰相多多保重身体。”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赵匡胤怀着对君臣情义的最后一份尊敬,恭恭敬敬退出来。
“陛下……”
在快要迈出门时,魏仁浦忽然开口,将赵匡胤叫住。
“老臣,为官数十载,历仕数朝。
如今行将木就,已不愿也不能再涉身朝政大事……
这天下,已经没有我这等‘老顽固’的位置了……
我知先皇在时,曾与陛下情义深重,万般器重……
若陛下…心中已经了然,放手去做吧。”
在太祖郭威驾崩后,时任宰相魏仁浦,就已经心生退意。
因为自己知晓,早晚,这天下会在这新一辈的手中,找到新的出路。
只因皇帝的遗命与老友的嘱托,魏仁浦继续留下来辅佐柴荣。
未曾想,下一任的文臣之首王朴猝然病逝,而周世宗柴荣,也随后英年早逝,走在了自己前面。
留下的,是自己这具愈发衰老的身躯,已经一个未能完成的宏愿。
如今,这曾被柴荣万般器重,替代了后周,登上帝位的新皇,能够做到吗?
那个乱世之中,无人不憧憬的盛景。
只可惜,这残旧的身躯,恐是见不到太平盛世再现的那一天了。
魏仁浦,历官后晋小吏、后周枢密都承旨、中书侍郎、平章事,宋初辞相,进位右仆射。
数年后,开宝二年,从征太原病逝,得宋太祖厚葬。
但在本书的演绎中,随着赵匡胤的宰相——赵普的上位,以及妹妹赵光义的当权,魏仁浦、范质、王溥这班后周的文臣之首们,就此退出了这舞台。
“陛下……”
转眼,已近月末。
国宴之事,如火如荼地筹备着,整个京城中都洋溢着热闹与喜庆。
庆祝,这中原的新王朝。
前次奉赵匡胤之命,特意前去蒲州一趟的石守信,如今也已经赶回了京城,特地到后殿中前来拜见。
“守信?事情可都已办妥?”
正在与其他大臣商议国宴上的细节,见石守信进来,摆摆手,赵匡胤将其他人尽皆屏退。
“已奉陛下之命,特选蒲州好酒运入京来,只待宴会上供陛下与百官畅饮。”
“好。”
又一件事务筹备妥当,赵匡胤点点头,却发现石守信神情略显低落。
“怎么了?”
“陛下,京娘她……”
声音有些颤抖,石守信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此次前往蒲州,从其兄嫂哪里所听闻到的赵京娘的事情,一五一十详细告知,并呈上一封书信。
“怎会……”
一向沉着冷静的赵匡胤的脸上,尽剩愕然。
【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看着抄来的这首绝命诗,赵匡胤不知该作何举,不知该说何话。
仿若,自己回到了当年的独奔前程的那个夜晚。
漆黑,迷惘,不知去向。
自己当年只为了所谓的“志向”,哪曾想这一别,竟然……
“……
为京娘立碑……
封‘义贞夫人’……
命人岁岁祭祀……”
“遵旨……”
脸上同样难掩悲色,但石守信知晓,得知此事后最为心痛的,莫过于赵匡胤。
听着脚步声缓缓离开,赵匡胤独坐大殿上,抬头望向远处。
值得吗?
赵匡胤在心中问自己。
不只是当初舍弃一起独奔前程,还有现今夺了后周政权建立新朝。
这一切,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