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以前。
当那艘伟大的邮轮被拖离码头,漆黑的烟囱口冒出滚滚浓烟,巨大的螺旋桨在水下搅起看不见的波涛时,聚集在岸上为这一奇迹欢呼雀跃的人们、在甲板上亲自见证人类所造出的美丽浪花的人们,他们当中没有一个预见到,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迎来怎样的结局。
而这艘船到底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留下多少人的故事,也不得而知。
……
一星期后,在另一艘从莱登沙弗特里希开往大洋彼岸的遥远大陆的小型客船上,一个赋闲而倚在栏杆旁眺望大海的年轻水手,于一望无际,波澜不惊的碧蓝色洋面上发现了些许的异样。一个黑点,远远地,漂浮在被阳光映照的水面上,生硬地割破了那片明亮,成了粼粼波光上抹不去的一点污渍。
“喂,你看那是什么。”
水手抓住路过同伴的肩膀向他指出远方的漂浮物。
“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不对,你再仔细看看,就在那儿,太阳光底下。”
用手背遮住刺目的日光,另一个水手作出了远望的姿势。
“好像确实有点什么东西,但到底是什么呢。”
模模糊糊地,能看见一点轮廓,但谁也无法断言它的正体是什么存在。
就在两个人正准备把这份难以确凿的好奇抛去,回到风平浪静的日常当中去时,那个小小的东西忽然起了变化。
“它在动。”
视野毫无阻拦的宁静海面上,一点点的变化都足以引人注目。在那里宁静被打破了,那东西正艰难地移动着,翻起一点点最微小的水花——就像一粒雨滴溅落在大地上那样;然而这也的确被水手注意到了。
“那是——”
救。
透过海上几重湿凝的空气,遥远的声响传到人的耳边时只剩下了微弱、断碎,意义不甚明了的音节。
“就?”年轻水手对这声音的意味尚有些困惑。
“该死的。”他身旁的男人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调头向瞭望塔的方向跑了起来,而说出的话声音仍然滞留在原地。“那是个人。”
在大副的望远镜里,模糊而微小的影子被放大了,在广袤的洋面上,清楚地显现出一个孤零零的幼小身形,趴在红白相间的救生圈上,仿佛已失去生命一样,只是静静地漂浮着,与湖上的一片秋叶并无区别。
“我听见喊声了,‘救救我’,我听见了。”中年水手的声音急切。
大副把手里的望远镜调到倍率的极限,但无论看得如何仔细,终究无法看出这具躯体里究竟是否还残留着生命的迹象。他的眉头拧起来,手紧紧地攥住栏杆,咬着牙齿思考到底应该说出怎样的判断。
这个女孩在他们的右舷前方,离正常的航线尚有一点距离。
“去通知船长,还有驾驶舱。”大副放下了望远镜,“之后在甲板上集合。”
无论生死,都值得一次拯救。
相信船长并不会阻挠。
……
少女的身体被拖到甲板上晾在阳光底下。她的四肢已经肿胀成紫红色,白色的连衣裙被海水揉搓过,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显然她已经在这海水里浸泡了有些时间了。走近俯下身观察时才发现,唯有她的脸颊尚未受到海水的摧残,仍旧保留着看上去有些许精致的曲线,只是脸色惨白如纸,小而薄的两片嘴唇几乎也已经褪去了血色而干裂。亚麻色的长发也被海水打了个透湿,一绺一绺地散开在冰冷的白铁上,被阳光照过而反射出几缕凝重的光泽。从救生圈上抱她下来到现在,一刻她也未曾睁开眼睛,没有人能说出眼睑底下究竟应该是什么美丽的颜色,抑或是一团,死鱼一样的白。
“试试她还有没有气。”大副说。
少女身边的那个水手正犹豫着向她鼻下伸出手指,在周围围了一圈的船员当中忽然发出一声几乎一致的惊叹。
“她——她动了。”
因透湿而显出半透明的白色底下,少女细瘦的肩膀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接着,是脊背的颤抖。
“咳。”
微弱的气声,是生命的息吹。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声音,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气氛在善良的人们当中传播开来,连船舱里的一些客人都受了这氛围的吸引而走出来,围观这个获救的漂流少女。在众多视线的注视下,她被扶着慢慢坐了起来,呼吸逐渐清晰而顺畅,小小的胸脯开始微微起伏,就在这时候——
她的睫毛纤细地颤动着,睁开了眼睛。
从那**大海的漂泊中脱离出来的,是如宝石般纯净剔透的、橄榄绿色的瞳,在明净的阳光底下闪过一丝纯洁的光彩。
而那颜色才显现了几秒,她的眼睑就又支持不住地要合上。
这时间里没有人出声或者交流,只有两个水手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一包烟的赌注,关于少女眼睛的颜色,没有一个人是正确的。
尽管她腿上肿得发亮的皮肤和大片扩散、四处蜿蜒的青紫色痕迹显得那么丑陋,可当她眼睛睁开的那一刻,看见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在心里承认,她有着与她年轻的生命相配的美丽。
“她没事,她只是太累了。”蹲在她身边的水手说。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张毯子,用厚重裹住她纤细而脆弱,却饱经摧残的身体。
“哈……”
她发出明显的吐气声,以此作为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言语表达。
然后是淡水,水手用杯口撬开她紧闭的双唇,一点点地倒了水进去,直到水从她的嘴角慢慢溢出来顺着脖子淌下去。并没有水经过咽喉的响声,她只是固执地把那些水含在嘴里,任由它浸润着干燥的唇舌,仿佛咽下去就会失去那样,含着这久违的生命之泉。
看客渐渐散去了,船员们也大多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去,只留着最初发现她的那两个人和大副,在关照着这个孩子。
过了约有一分多钟,她才愿意把这口水咽下去,然后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你能说话吗?”大副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扶住她的肩膀。
她点点头,但并没有说话,只是眼珠慢慢地转来转去,四下里搜寻着什么东西,直到她看见了那只水杯里的一半水,就只是死盯着不放。
旁边的水手又喂她喝了一口水,这次她竟抬起手来抱住了那只杯子,直到她把杯里的水一口气全部喝空为止,才吐出一口细弱却绵长的气息,宣示着她终于对活着的感觉有了明确的重新体会。
“你从哪里来?”大副问她。
“莱顿。”她的声音很小,口齿也并非十分明晰。
“发生了什么?”
“船……沉了。”
大副和年轻的水手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对视,沉默里浮现出对某个可能性的恐惧。
“什么船?”
她只是摇摇头。
会是“那艘船”吗?
没有人敢再追问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大副又问她。
“春田。”
这次的回答竟稍稍有了些中气,成了少女应当有的清脆声音。
“春天?”旁边的年轻水手仍未彻底听清楚。
“春天的田野。”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来说清楚这些话,解释着一个美丽的名字,让年轻的水手想起暖风吹过的时候,路边的山丘上满眼的、轻轻摇动着的三色堇,即使,他们正身处大洋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