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里大概总要被幸运和不幸交替着眷顾许多次。”穿着白衬衣和黑围裙的女性一边从壶里倒出热水，一边在和坐在桌前的人说着话。水面渐渐没过白纸茶包，从里面透出一丝丝的深红褐色来，散入到暖热的白水里去。
“海难是一次，被救起来是一次。”
“战争是一次……”
两杯茶水倒好，她放下水壶，望着慢慢渗出的颜色，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才继续她的话。
“和您的相遇是一次。”
“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呢。”
她抬起头来看着窗外。
……
坦率地说，埃利文·洛佩兹对这一切并没有任何准备。本来她是一个渴望出人头地的小说作家，为了收集珍贵的素材，利用了关系同她的兄长一同参加了远征军，漂洋过海来到了这片大陆。然而异国的土地并未有像她想象的那么风情万种，每天她所见的仍旧只是笔直的街道，错落的楼房，溅起泥水的马蹄和车轮，以及总是遮蔽着天空的灰蒙蒙烟雾。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与那场战争的距离更近了。在后方的临时住所里，每天读起报纸上关于前线战事的报道，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不应错过战火硝烟这个绝好的、难得接触的题材。然而她最终一次也没有实践过这个想法，不仅因为前线并不是一个说去就能去的地方，更是因为她自己缺乏面对真正的枪弹炮火与死亡气息的勇气。在这期间，除了收到寥寥几封信件以外，她与前线的兄长并没有什么联系。
所以，当有一天，她异国的家门被人敲响的时候，她拉开门，看到兄长罗伊科与一位陌生女性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会感到惊异。
“这是——”
眼前所见有着难以言说的美好与沉重的违和感。
陌生的女性有着一头亚麻色的半长发，柔顺的发梢刚刚触碰到肩膀，把午后炽烈的阳光折射成温润的色泽——不知为什么，埃利文看起来总觉得它应该比它现在的样子更长些。她正微笑着看着埃利文，而埃利文从她眉眼的弧度与碧色的视线里读不出友好以外的东西，但埃利文究竟无法在心里对她第一时间友好起来。她穿着的白色连衣裙，上半身外面罩了一件硬质的钴蓝色外衣，紧紧束在白色的皮质肩带和红腰带底下，显出她身体的曲线来，像是一百年之前的仪仗队士兵打扮；可是裙子，裙子却像是被人洗过熨烫好了摆在那儿一样，下摆垂下来，里面空荡荡的，尽管它的确是被人穿在身上。
最后，埃利文不想否认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有相当程度的美丽，但是一切都只有一半儿，再看下去，就只能看到失去双腿的她坐在镀着冰冷光泽的轮椅上。
“好久不见——她是谁？”埃利文甚至都来不及完成一次寒暄，直接问罗伊科。
她以为哥哥从战场上给她领回来一个嫂子。
罗伊科耸了耸肩，看着身边坐在轮椅上的女性，刚想开口解释什么，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白手套握住了，紧接着身边的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是春田，在军队的日子里，承蒙令兄关照。”是女性成熟而温柔的声音。
“她是我的部下，”罗伊科在一旁补充，“如你所见，她……”
“之后就得拜托你了。”
……
就这样，在一次仓促的会面后，独居的埃利文成了这位春田小姐的监护人，尽管对方无论是从样貌、行为还是谈吐上都有着更加成熟的风范。罗伊科两天之后就回了国，留不甘心的埃利文一个人呆在这里——来到这里的一年多，除了一些零碎的手记以外，她还没能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
天光将尽的时候，春田摇着她的轮椅移动到窗边，透过被尘土和水渍侵染的玻璃望着城市尽头的天际线上残留的，最后一抹血红色的云霞。邻近教堂的晚钟声仿佛还回响在窗前。她把一直以来戴着的白手套摘了下来，放在一边的椅子里。
埃利文在她身后，看着这个沉默的背影渐渐变得暗淡，看着夕阳的光晕一点一点地从她平直的肩膀上褪下去，而自己却仍未想明白，这个人的到来究竟应该意味着什么。
“那个……”
她不知从何说起。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春田从窗前转回身，侧过脸注视着埃利文，有一缕发丝越过她的鬓角垂下来半遮住她的眼睛，她伸出手指把它挑到耳后去，仰起脸来向后拢了拢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夕照从她的手指与发丝的缝隙之间漏下来，映到埃利文的眼睛里。
“埃利文·洛佩兹小姐。”
她听到春田喊她的全名——她已经很久没这么被人叫过了。
接着，春田低下头，解开自己的腰带。然后是从右肩垂下，斜着绕过左肋下，扣在背后的白色束带——她向前倾着身子，努力地把手伸向背后，摸索着扣子的位置，就这样过了数秒钟。
“对不起，”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埃利文，“可以帮我解开吗？”
埃利文走过去，在春田身后把束带的钩子从扣环上取下来，那白色的束带就到了她的手里。而后春田稍稍坐直了些，伸展了一下肩膀，将蓝外衣脱了下来，搭在自己轮椅的扶手上。
褪去了那些皮革和金属的束缚，她的身上就只剩下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小臂裸露在空气里。所有暗示她军队出身的硬朗线条全都消失不见，唯留下了作为女性柔美的颜色与轮廓。
“啊……”
埃利文不自觉地感叹着。
“有衣架吗？”春田举起手里的外衣示意给埃利文，“劳烦您了。”
“啊，有的。”埃利文摇了摇头才清醒过来，从春田那里接过脱下的衣服和腰带，捧着它们走回去，挂到房间里的衣架上。
当她返身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春田和她的轮椅并不在那儿，她困惑地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春田正往厨房的方向挪动着。
“你要做什么？”她问着春田的背影。
“准备晚餐——”
埃利文有些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是应该阻止她，还是说点什么别的。
她就那样看见厨房里的油灯亮起来，菜刀的边缘滑过摇曳的反光；以及她没有看到的，是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
“终于——做回了这种人啊。”
那天晚上埃利文家里的餐桌上是油炸薯饼，土豆泥和土豆浓汤——她已经没剩多少能吃的东西，除了一大袋土豆以外。为了节省生活开销而吃了很久清水煮土豆加盐的埃利文，坐在餐桌前的时候第一次开始怀疑一个问题。
“究竟是谁在照顾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