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开始慢慢形成。
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深秋,街道两旁的椴树褪净了曾经的繁盛,只留屈指可数的几片黄叶挂在树梢上,等着冷彻的秋风——最后的秋风——来收割这些季节的遗物,好让它们也能像地上的那些碎叶一样,能在风里缠绕着人的腿脚起舞。当埃利文意识到自己出门必须要收紧衣领才能抵御寒风的时候,她终于狠了狠心,从剩下不多的积蓄里拿出一部分为春田买了一件纯黑的羊毛披肩,好让春田在被自己推着出门散步的时候,不至于忍受寒冻之苦。
“不论季节如何变化,生活总还是要过下去;还有别的,一切都是这样。”
她穿着那件披肩的时候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让埃利文觉得那个笑容里蕴含的温度比披肩更暖和。
“谢谢您,”她说,“披着很舒服。”
但是她的视线随即垂下来,聚焦在自己紧扣着的、凭空而无所适从的双手上,以及那底下本应该有的、作为依靠的身体结构。
“我本来还可以为您做更多的……”
温和的语调一刻也未曾改变过。然而埃利文却鲜明地感受到从她的身上缓缓流淌出的遗憾与哀伤——她想起灰尘堆积的高高窗角,地上塞满衣服的木盆,覆盖整个街道的秋叶,以及无数屋顶上遥不可及的夕阳。那都是仅凭着一双手无法触碰到的东西,只有在面对这些的时候,春田才会显露出她的脆弱,正如那一个傍晚她驻留在窗前的背影。
“不对……”
埃利文觉得需要做更多的应该是自己。
“正是这样的你才能留在我身边。”
双手绕过春田的脖颈,交叠在她的胸前。
“只有相互需要,相互依赖,才能长久。”
这是埃利文确认自己意义的决心。
“是吗……”
“正是这样的半个我……才会依赖着您呐。”
春田轻轻拎起在风里晃荡的裙摆,看了看又放下。
……
虽然那是切身感受的伤痛与不愿再被揭开、却久久不能消解的痂疮,她们在漫长的生活里终究难以回避对那件事情的谈论,尽管仅仅只有一次简短的对话。
“你的腿,到底是……”
埃利文怀着无比畏惧的心情去触碰那个伤痕。
然而春田对此只报以一个、仿佛早已看透一切、放下一切的微笑。
“是炮弹。”
“当时只看见在不远处的爆炸,紧接着飞来的弹片就切离了我和我的双腿。”
她不紧不慢、一清二楚地叙述着这些东西,将那些致命的、撕裂般的感觉抽象成口中的几个文字,似乎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我只清醒了几秒钟,便不必再承受那种痛苦了。”
“醒来的时候,截肢手术早已完成了,而我甚至忘了最后的那个时刻,以为自己的身体仍然完整。”
“其实受过那样的伤,还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她十指相扣,望着仍如往常一般灰白如铁板一片的天空。
“我并不十分后悔。”她说,“或者,也许那是我应得的。”
“但仍有一事未能了结。”
埃利文无论如何都无法认为这是任何人应得的。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探向春田的瞳色,发现对方的眼里并没有故作姿态的痕迹,也没有自己的身影,甚至没有她正凝视的天空。
她也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尚未了结。
有过这一次接触之后,埃利文渐渐开始意识到,战争对于春田似乎并非一个完全禁忌的话题。她开始回想起自己每天阅读报纸上关于战事的新闻,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字的日子。尽管她梦想着成为一名小说作家,但阅读并非她原初的爱好,时至如今看到大段文字的时候她依然会有些无端的厌倦。那时候她都是强迫着自己读下去,希冀着自己能借着这些东西描绘出这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所谓波澜壮阔的战争。然而现在想来,尽管她确看过了何年何月北东方面的联合军在何处与敌人作战,却不能抓住属于这个事件的哪怕一点,能够具现在眼前的残片。
而身边的这个人正是从她想象里铁与血的交响诗中走出来的。
“春田……为什么要上战场呢?”
这是第二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的提问。
此时的春田却罕见地沉默了。
所有口中的言语消失了,所有眼神的顾盼消失了,所有指尖划过的弧线也消失了,就连呼吸声都消失了。那是埃利文完全没有想到的反应。
片刻之后,她从怀里掏出两张证件与一份蜡封的信件。
“我觉得,”她说,“我早晚有一天该把这些告诉你的。”
埃利文抽过来一张证件看了一眼。那是前往莱登沙弗特里希的通行证,那个曾经在战争里敌对的南方大国。这张上写着春田。另一张上是埃利文·洛佩兹。
埃利文并未能理解眼前的时态,只能把问询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春田。
“这是一个请求……请求自由的你。”
春田在她的面前低下头来,经历了时间而生得越发长直的亚麻色头发遮住她的脸颊。
“请把我带回我的故国……”
“在那里,有我要寻找的东西,那是我不惜万死,只为再一次漂洋过海的理由。”
埃利文想起春田对自己讲的、伟大航船沉没的故事。那个还是少女的她,从莱顿的港口出发,满怀希望地见证了一个人类奇迹所受的可怕挫折与无数生命的消失,孤身一人在无垠大海上漂流,直到被属于她个人的奇迹所拯救的故事。
少女的故乡正在莱登沙弗特里希,而在那之前和之后的事,她却只字未提。
还能怎么办呢,都做到这一步了。埃利文叹了口气,拆开盖有火漆印的信封,里面装着足以支持一次旅途和相当长久的生活的现金支票,还有一张折好的字条。
埃利文打开字条,看见大片的空白上仅仅留了一行小字。
“祝好运。罗伊科。”
不知道从何而生的心情,埃利文把纸对着阳光,看着阳光穿不透的那些字迹,大声地读了出来。
“祝好运。罗伊科。”
“好吧。”她说,“让我们去南方。”
“在那里记得告诉我剩下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