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里，雪降临在这片大陆，依旧在街道上落了厚厚一层，粘在窗玻璃上结成冰花。与以往不同的是，埃利文在报纸上读到了南方大雪的消息，常年冬季只有几场微寒的莱登沙弗特里希也被无差别地赠予了及膝的积雪，拦住了马蹄与火车车轮；战后建立横贯大陆铁路的计划也被迫中断，那个国家的交通系统一时陷入了瘫痪。基于这些原因，她们推迟了前往南方的计划，守着屋子里的壁炉一直等到积雪完全融化、大地重新现出彩色的晚春时节。
汽车驶过莱登沙弗特里希的绿荫下时，风裹挟着白色的残片穿过打开的窗户扑在埃利文·洛佩兹的脸上，使她错以为在这个国度暴风雪的肆虐仍未结束。春田伸手握住一把掠过的风，在埃利文的眼前摊开手掌，这才让她看清楚，随着风一同吹过去的是许许多多破碎的花瓣。随着春风吹过，还有更多的花瓣簌簌地从道路两旁的花树枝头落下，向着遥远的碧空，或者是没有人知道的什么方向飞去。那就是所谓的花风。“这是我印象里这个国家里最美的时令。”春田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她们并没有选择留在边境上的小城，而是坐上了火车一直南下到国家的首都，海边的港口莱顿。“需要的时候，从那里可以直接坐船回国……”春田解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下，脸上露出十分微妙的表情。
“飞机也可以吧。”埃利文说。
“不……”春田的否定表现得很犹豫，“飞机，毕竟还是太贵了。”
“而且，也不是什么很安全的东西。”
于是她们就在那座城市里寻了一处住所安身。走过四十呎宽的中央大街的时候，在人声、脚步声与车轮声以外，还能听见夏风穿过那些白花和树叶之间时摇动它们发出的幽幽响声。站在道路中间抬起头望着红砖和白漆构成的高塔顶端，能看见黄铜的大钟在那里安静地悬挂着，穿过柱梁之间的阳光使它辉耀起来，把铜的颜色映在人的眼睛里，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摇晃着响起低沉而悠远的钟声，从城市的高处向下送去温暖而有节律的震动。尤其难得的是，虽然常有阴湿的雨天，晴朗天气不多，但每逢放晴的时候总能看见蓝天白云——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工厂烟囱林立，灰色烟云遮蔽天空的埃利文来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是这样的——”埃利文对着那个天空说，“书里的天蓝色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的，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些都是骗人的。”
直到这时，她才确实有了一种感受，自己不辞辛劳远赴他乡，总算是来到了一片不同的天空下，而非穿行于一群又一群砖石、水泥与钢筋的结合体当中。
“可以当做是来度假。”春田笑着说。
“不，”埃利文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干脆我们在这里住下就好。”
“我很羡慕，你的故乡是这么好的地方。”
“是啊——”春田也感叹着。
“和十几年以前比起来，虽然看起来变了，但感觉还是没变。”
……
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对这片久违的陌生土地也渐渐熟悉起来，慢慢地，一切都将要回归平静而普通的日常。在那之中的一天早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春田在厨房里打开一罐番茄黄豆，倒进盛着煎香肠的盘子里；而埃利文则出门从邮筒里取回了今天的早报。而稍微发生了一些变化的事情，是埃利文在那份早报上读到了一些让她产生兴趣的消息。她把那张报纸上的一小块广告圈出来给春田看。
“C.H邮政公司。”春田念出了加粗字体标示的词语。
“承接信件、包裹投递。”
“自动书记人偶指名服务。”
“嘉德丽亚·波德莱尔。”
“爱丽丝。”
“艾莉卡。”
“紫罗兰永恒花园。”
春田读到这里稍作停顿，思考了两秒钟。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她又按那个词作为姓名的感觉读了一遍。
“如果客人有所需求，不论何处都会驱身前往。”
还有小字的附记，名字，电话编号和地址。
“邮递员、自动书记人偶招聘。C.霍金斯。”
“怎么给我看这个？”春田笑起来，把手里的报纸抖了抖，展平还给埃利文。
“是这个，”埃利文指着自动书记人偶几个字，“这个有点意思。”
“想去做信件代笔吗？”春田看着埃利文，又转脸看了看她书桌上摊开的札记本。
“的确是挺适合作为您现在的工作呢。”
“是吧！”
埃利文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圈，好像在空气里涂抹一些她想象里的画面。
“以前我听说过有人干这一行的。”
“不仅仅是信件代笔，还是往返于世界各地的信件代笔——能去各种各样的地方，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她的语气很兴奋。
“我想去做这个的话，绝对不会愁没有故事可以写的。”
“过去在北方只听过传言，现在才见到真的提供这种服务的地方。”
看着不断用手势表达心情的埃利文，春田托起下巴略微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客人有所需求，不论何处都会驱身前往。”她想起自己刚刚读到的这一句广告语。
的确，这上面要表达的东西和那些传言里是相吻合的。
自动书记人偶，也许果真是那么一种浪漫的职业。
“埃利文小姐可以去试一试，”她说，“毕竟书信也是文字运用能力的体现，我相信您。”
“是啊，有春田的支持的话……那就……”
“决定了！”埃利文突然一拍桌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显示她洋溢的热情和决心，然后走向了房间角落的电话机——她们的住处恰巧配备了这个设备，尽管在那之前她还从未用过。
“喂？您好，请帮我接C.H邮政公司的C.霍金斯先生……”
……
经过短暂的电流声与背景音，似乎电话被转接成功了。
“您好，这里是C.H.邮政公司，请问……”
本来埃利文设想着电话对面那位C.霍金斯先生应当是个有着社长身份的成熟中年男性，隔着听筒传来的却一个尚带有几分稚嫩的女声。
“啊，呃——”想好的应对话语在舌尖上打了结，总是无法说出口。
“您好？”对方也为电话彼端的反应感到困惑。
“啊，那个——”
她捂紧电话听筒深吸了口气。
“我找霍金斯先生。”然后一口气把重要的话说出来。
“是这样啊。霍金斯社长现在外出，我是他的秘书拉克丝·希比拉，有事直接告诉我就好。”
原来在讲话的这个女孩是社长秘书。
“拉克丝小姐，我看到你们在报纸上登的广告了。”
“是想预约自动书记人偶服务吗？”
“不，我是……”
“我是想、工作，那个，应聘自动书记人偶——”
“啊啊……”电话的对面一时也有些失语，过了两秒钟才重新接上线，“是新的应聘者啊！太好了，非常感谢——。”
接着听筒里传来一阵翻动书页的声音，伴随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咚咚的声响。
“明天您能来吗？还有，您叫什么名字？”尽管说的都是些规范的句子，叫做拉克丝的秘书女孩的声音里总有掩盖不住的喜悦。这种态度让埃利文多少也对自己的处境乐观了些。
“我啊，我是埃利文·洛佩兹。”
“埃利文·洛佩兹。”
“明天我有时间的！我随时都有时间。”
“那么……就定在明天上午十点，可以吧？那时请到公司里来，我会安排您和社长见面的。”
“地址在报纸上写过了，需要重新说一遍吗？”
“我已经记住了。”
“好——期待明天看到您，埃利文小姐。”
啪。电话信号中断了，埃利文把听筒挂回去，长舒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的时候，迈出一步却被地上莫名出现的钢铁架子拦住，身体正要失去平衡摔倒——忽然又被一双白手套拦腰抱住，幸而没有和地面发生全面接触。
“抱歉呐，都是我不好，坐得离您太近了。”
埃利文转过脸去，才看见就坐在一旁的春田。她不知何时自己来到埃利文的身边，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电话对话。刚才绊倒埃利文的就是春田的轮椅，而抱住她的也是春田的手。
“您没有生气吧？”春田歪过头来和埃利文对视。
向一边垂下却被臂弯挡住的秀发，与无垢的绿色眼瞳，埃利文看着这些，以及，棉布包裹下的双手尽管修长纤细，却有着出奇的力量感。这样的人做什么又会使人生气呢？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祝贺您，交涉一定很顺利吧。”
“是埃利文小姐的话，我知道不会有问题的。”
直到重新站直，整理好散乱的头发以后，埃利文对这些都没能说出一句应答的话来。她觉得这些腰际和耳边的温柔比刚才的一通求职电话更使人难以应对——她只剩了摇头和点头的份儿，然而就算如此春田也在一样地笑着，表示她理解了埃利文的状况。
“您没事就太好了。”
“为明天做些准备吧。”
她摇着轮椅离开了埃利文身边，留她一个人整理在刚才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