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埃利文在九点半的时候走在大街上,一条条地数着两边的支路,最后往排着两行小型商店的街口拐了进去。远远地她看见了一栋较周围的矮房子高大而显眼的建筑物,红砖砌成了三层小楼,顶上被刷成了淡绿色,竖着一只摇晃着指向西方的风向标。她小跑到那栋房子前面,在门口看见了钉在墙上的一块铁板,用金色刻了“C.H.邮政公司”几个字;高处则挂着鸽子和橄榄枝的形象构成的标志,也印着C.H.的金色字母。
怀着一点敬畏的心情,她推开了沉重的大门,与之相伴的却是清脆欢快的铃声。穿过稍显狭长阴暗的玄关,发现中央是明亮而宽敞的空间:一二层上下是相通的,一楼是开放的大厅,二楼的多数部分都隐藏在门后面;站在一楼大厅里能看见二楼走廊里的人员来回走动。大厅里有些人在拿着信件排队,靠近门口的服务台前有女性的工作人员向埃利文致意。
“欢迎光临。”
“那个,您好……要找霍金斯社长的话,现在在哪里?”埃利文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
“社长的话,在二楼的办公室里。”
埃利文爬上二楼,按门牌寻找着社长办公室。
拱形的高大木门旁边插着代笔部门的牌子。
“自动书记人偶的工作……应该就在里面吧。”
好奇驱使着埃利文,让她想要推开门一窥其中究竟。正当手按在门把手上犹豫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失去了力量凭依的埃利文身体往前一倾,吓了一跳。几台打字机机械按键的响亮而有节奏的声音充斥在整个大房间里。打开门的是个比埃利文矮半个头的女孩儿,埃利文低头看过去,发现看见她有着光滑的、有些发灰的薰衣草颜色长发,右眼是铜一样的深紫红色,左眼却是明亮的金色。在她仔细观察这孩子娇小的五官的时候,她自己却没发现,对方也一样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您是埃利文·洛佩兹小姐吧!”
女孩说话的时候,埃利文明显听出了那个嗓音的熟悉感。
“是——”
“秘书小姐?”
“社长秘书,拉克丝·希比拉。来,我带您去社长办公室。”
女孩拉起埃利文的手腕,领着她走在走廊上。
“那个……”
从后面看能看到拉克丝散开的头发末梢有些调皮的卷起。
“我是说——你是怎么认出是我来的?”
拉克丝回头瞄了一眼埃利文,露出一个表示神秘的笑容。
“社长大概多少认识您一点儿。去了就知道了。”
埃利文被她的回答弄得一头雾水。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她不断地在记忆里挖掘一个名字里带着什么霍金斯的人,但是什么都回想不出来;就算把这个名字捏造出来,也找不到可以在自己的过去里安放的位置。
“好了,就在这里了。”拉克丝松开埃利文的手,侧过身来作了个请进的手势。埃利文眨眨眼睛,好不容易才从刚才的思索里脱离出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什么所谓的面试之前应有的注意事项和应对手段。
“祝好运。”拉克丝·希比拉说。
埃利文用屈起的指关节轻轻叩响了社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这次确实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按下把手推开门,隔着桌子和堆积的文件埃利文看见了那个霍金斯先生,是个面部线条硬朗而沧桑,表情却很柔和的男人。红褐色的头发束在脑后,对于男性来说显得有些长;下颌上有一圈微微残留的胡须痕迹,看起来他已经过了年轻的时候。
“哟,你来了啊。”霍金斯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埃利文。埃利文有些惶恐地隔空鞠了一躬,眼神在窗边,台灯,和桌角之间不停地游移着,没敢迈开步子。
“埃利文——”她打算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埃利文·洛佩兹。我已经知道了,来,就坐在对面吧”霍金斯伸手示意桌对面的空椅子,顺便给了等在门口的拉克丝·希比拉一个眼神。
埃利文坐在对面的时候,霍金斯的条纹格子马甲和随性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撑着下巴的动作让她觉得这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那个,”埃利文才想起来自己还欠缺了一个步骤,“您好,霍金斯社长。”
“不用太客气了埃利文小姐,”霍金斯的声音属于粗糙但是不扎人的类型,和他嘴边上的胡子一样,“我听说您想来这里做自动书记人偶的事了。”
“是的,”埃利文点点头,“我想……”
“别担心,今天没什么特别要问的事情。”霍金斯低头在一张纸的最下面签上名字,把它摞到旁边的一小堆里去,“只是看看。”
“您比我想象里的还要更可爱点——”
对这突如其来的发言,埃利文用扭曲的表情表达了自己的惊异。
“我是说,以罗伊科那个家伙为蓝本的话……”
“那个……罗伊科?您认识……”埃利文也许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说出的时候都自觉有些生涩。
“是啊,罗伊科·洛佩兹也算是我半个老相识了,他最喜欢谈的事情就是她这个妹妹。”
如果不是用手捂住嘴的话,埃利文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天底下灰发红眼的女孩可不多吧?我一看就知道是那位了。”
埃利文迫切地想知道罗伊科究竟在人前是怎么讲她的,以及这个人到底是如何认识的罗伊科,但是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
“那……您和家兄认识的话……”
“我知道,您一直是在写小说吧。文字功底应该是信得过的,再有一点器械操作的熟练程度就好。”霍金斯从椅子里站起身,向埃利文挥了挥手示意她跟着他走,“咱们去代笔部门的工作室看看吧,做一点基础的练习。”
于是埃利文又跟在这个男人的后面,重新穿过她刚才走过去的通道,拉克丝在他们身后关上了社长办公室的门。
“洛佩兹小姐会用打字机吗?”路上霍金斯问埃利文。
“啊,多少接触过一点……”
“但是,不是很熟练。”
“那也好,稍加练习就可以了。”
说着他们又回到了自动书记人偶工作室的拱形大门前。
“最近自动书记人偶的业务越来越受欢迎,公司里原有的几个职员也有点忙不过来了,特别是外派的预约工作……”霍金斯一边拉开大门,一边叙说着,“您应该知道自动书记人偶需要外出到委托人指定地点工作的吧?”
“啊,啊——我知道的。”埃利文一边点头一边应答,“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想要……”
在响亮而间奏分明的按键敲击声、推动拨杆换行的声音,言语诉说的声音,以及间或出现的、来回的沉闷脚步声里,埃利文得以窥见这个职业的一个角落。
“让我想想,嘉德丽雅……”霍金斯扫了一眼各个被隔开的工作室,又看了看墙上的值班表,“嘉德丽雅不在……”
“谁现在闲着……”
埃利文在霍金斯身后小心翼翼地站着。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到!”
几乎与话音落下同时,一个隔间里有女性干脆的应答声音响起,埃利文向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站得笔直、向他们的方向行着军礼的是——
那是什么呀?
埃利文曾经读过那个故事,关于三位女神争夺献给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的故事。彼时她对于天后、智慧女神与爱神的所谓美貌,无论文字如何描摹都难以形成概念。然而此时她看见这个从机械声与木板隔断之间起立的女性,心里却在暗想,若是这位小姐出现在神话里的那个宴会上,金苹果的归属便不再有任何争端,世间也要因此少却几多风流传说与英雄史诗—— 1
是深夜里的月色赐给她金发,浮掠于湖上的光影赋予她碧瞳;初春里未融的无垢积雪是她的肌肤,树梢枝头萌生的桃花新芽是她的唇色——包裹着纤细身体的是普鲁士蓝短上衣与白色布拉吉裙,而挽住柔顺金发的是深红缎带,别在胸前的是光华流转的祖母绿胸针——这些东西单独拿出来没有一样能与她自身的美相比,可是穿戴在她身上却使她流溢出的光辉愈发耀眼夺目。
她是什么?她是人类对于美的特征认识集合而造成的人偶?还是从天界不惜降临到这世间的、持着金苹果的女神?
“一般人第一次见到她都会多多少少地吃一下惊啦。”霍金斯说。
然而,然而不止如此。在为那个无法描摹的美而惊异的时候,埃利文分明察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而正是这些东西才使她觉得心中的感情更加复杂而难以言喻。
她曾以为在春田之外,她不会见到更好看的人了。
但眼前的人分明是有着比春田更加明显的丽质——春田的一切还是过于含蓄和内敛了。
可是还不止这个。
她强迫自己、对这种为他人的美好而感动的想法感到愧疚,但她终于做不到,在看向这个叫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人偶一样的女子的脸庞的时候,总是有春田的顾盼一遍一遍地在眼前重演,直到两个形象逐渐重叠,使她不再能辨识出究竟谁真实谁是影子的时候——
她终于发现,除却颜色的艳丽与朴素不同之外,她们的眉眼之间,是如此相似,以至于总能在一个人的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模样。
“薇尔利特,这是埃利文·洛佩兹小姐,今天来学习自动书记人偶工作的,你先陪着她练练打字机吧。”霍金斯对那个薇尔利特下了指令。
“了解,霍金斯社长。”她说到这里才把敬礼的右手放下收回身侧。
就连如此简单利落的应答里都能透出声音的纯洁与空灵。
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人儿?埃利文·洛佩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按住胸口死命屏住呼吸:如果那个人靠近自己的速度快上哪怕一步,她都会当场因为过度的惊讶与血液的躁动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台打字机,现在就是你的了。”
从一排备用的打字机里面,她挑出来一个保养程度看着更顺眼的,尽管它们作为同一型号的量产货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霍金斯离开以后,她被留在一个单独的隔断里,面前摆放着一摞信纸和她的打字机,身旁站着叫做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姑娘。那姑娘只是垂着手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她伸出手指去按下一排圆形按键里的“S”,伴随着机械结构与纸面咬合的清脆声音,安置好的信纸上被印下了“S”的油墨字样。
“这样……”
她挽了挽袖口,把双手放在键盘上做出准备打字的姿势。
“打点什么呢……”
“Springfield.”
一连串的按键之后,她满意地在结尾处敲上一个黑点。尽管她对这些按键的位置还不算很熟悉,机械连杆的手感却让她觉得很舒服。这时候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薇尔利特,心里犹豫着是否应该和她搭一句话。
“埃利文小姐,”她还未来得及盘算出办法,就被薇尔利特抢了先,“自动书记人偶的工作需要快速而精准的打字,我认为您还要再练习一下。”
“啊,好的,我会的。”埃利文抬起头望了一眼薇尔利特。对方的眼睛里是温柔和冷漠中间的某种无情感状态,好像里面真的只是一潭清水明镜。
身边的练习手册上印着一排排的练习用句子以及文段。
“将五打酒瓶装进我的箱子里。”
“快速的棕色狐狸跳过一条懒狗。”
诸如此类的句子,敲一句就推动拨杆换一行。
“呐。”
在换行的时间空隙里,埃利文停下手,试着引起薇尔利特的注意。
“怎么停下了?”
埃利文侧过身来看着薇尔利特,在心里酝酿着那个从初见面就感受到的疑问。
“那个,”
“‘春田’,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斯普林菲尔德。”
“听说过。”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点点头,“是敌国的轻武器兵工厂,生产的制式步枪也是这个名字。”
尽管这个回答出乎埃利文的意料,但是它本身并没有任何错误。斯普林菲尔德本身是地名,兵工厂的名字,以及步枪的名字。直到这时埃利文才想起来,对于个人来说,斯普林菲尔德一般是个姓氏,也并非十分常见。
不过,这究竟不是埃利文想要的答案。
“是姓春田的人——你有没有认识过?”
“不认识。”薇尔利特不假思索地摇头,看上去并不像有任何的隐瞒。
“是吗……不认识啊……”
埃利文握起拳来在额头上轻轻敲了敲,把春田的模样在意识海里赶跑。
“大概,这个样子只是巧合……”她小声在底下嘀咕着。
世上并非没有毫无关系却长得十分相似的人。事到如今,她经历的巧合也已经够多了,不缺这一个——况且,如果眼前这个遥远异国的少女真和家里的那位春田有什么关系的话,那才是天大的巧合。
“工作时间,请不要放太多心思到别的事情上。”是薇尔利特在说话。
“啊,”埃利文慌忙坐直,重新翻开眼前的手册。
“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回去工作了,请您好好练习。”
埃利文想说点什么,但究竟没有信得过的说辞来挽留,只能看着那个优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里,留她一个人面对着一堆空白的纸和毫无实际意义的字句,在重复的机械动作里消解着她的怅然与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