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埃利文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对这个东西的使用有了一定的熟练程度,向霍金斯社长报备过以后,被准许从色带与纸张的黑白空隙间解放出来。那之后她与公司里几位自动书记人偶打过招呼,吃完午饭,在办公室那里登记了一遍自己的所有信息,把打字机装进专门的手提箱里,准备往家里走。
大街上,并行的窄轨上偶尔有电车穿过,但那并没有开往埃利文家的方向。手中稍微有点重量的打字机让她不太愿意照原路走回去,于是她在街边拦了一架旧式马车——尽管蒸汽、燃油甚至电力都在交通工具的应用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马车仍然在传统的城市内部得以保留,作为廉价而便捷的短途交通手段。埃利文坐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把方方正正的黑色小手提箱搁在腿上,望着行人和楼房的影子缓慢地从她眼前的窗口向后掠过去。
直到此时她才觉出来,这一次求职的经历实在是太顺利了,毫不费力地就作为自动书记人偶的预备人员入职,从社长到同事对她都还算友善。她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作为著名的信件代笔者周游世界的样子,以及自己收集整理那些珍贵的信件素材,加上漫长旅途中的见闻构成的畅销书的未来。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埃利文以最利索的动作抱着小箱子跳下了车,迫不及待地打开家门。
“春田——我回来了!”
她满心期待着,想把今天的经历告诉春田,想听到她的赞美,想和她一起想象未来。
然而一时却无人应答。
“春田——”
“春田……?”
埃利文一边喊着春田的名字一边走进房里,把手提箱搁在桌上,四处望了望。
仍旧没有回答的声音。客厅里也没有人影。
她去看了一眼厨房,没有人。卧室里,也没有人。春田的轮椅根本不在家里。
她的脑袋里开始嗡嗡响,视界变得有些模糊而狭窄。她在家里的几个能放东西的桌台上草草扫了两眼,并没有找到什么字条一类的东西。站在原地大脑放空了三秒钟以后,她回身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在街道上向右看了一眼,她立时捕捉到了亚麻色在太阳底下的反光——春田正摇着轮椅从那边慢慢回来,她看见埃利文站在门口焦灼的样子,有些错愕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个……”
埃利文长长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手心里,过了短暂的一瞬才恢复平常的神态,向春田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春田——咱们先回去。”
她推着春田回了家。
这期间春田只是垂着头不发一语,埃利文注意到她的手里捏着一只牛皮色的信封。
“这个信是?”埃利文问她。
“……”
短暂的失语之后,春田叹了口气,把信封递给埃利文。
“抱歉……”她只是这样说。
埃利文接过信封来,上面发件人的地址是安谢涅的陆军医院。
“我可以拆吗?”埃利文看着春田,期待着能望见她的眼睛。
“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春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抬起她的眼睑。
“原谅我,”她说,“我并不是总能保持微笑。”
埃利文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白信纸,上面明显是用打字机写出的规整文字,只有简单的两行。
“春田女士,敬启。”
“经查证,本院伤患记录中曾有与您描述相合之人,于上一年秋季出院,本人姓名未经登记,监护人登记姓名为克劳迪亚·霍金斯。”
埃利文把信上的内容读了出来,克劳迪亚·霍金斯的姓名使她警觉起来,想起那个腰间装着格纹饰物的红发男人,但她仍未能完全理解信中言语的含义,只能再次越过信纸把目光投向春田。
这一回,她分明看见了春田从未有过的表情。与会心的微笑和温柔的浅笑之类仅仅是泛起涟漪的表情不同,此时的她,方才遮蔽住脸颊的阴云一扫而空,瞳里绿宝石的光泽流转的尽是喜出望外,连气息都失了往日的平稳,以至于不得不用手抑制住胸膛的起伏——
“就是那个广告。”
她说。
“如果她的名字在上面的话,”
“如果是配得上她的名字的话,”
“那一定是……”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这的确是一个、配得上那位女性的美丽的名字。
“今天我见到她了,那个薇尔利特。”
“我本来就在想,回来之后和你问一问她的事情的……”
“……请说下去,”春田向埃利文示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是今天初次见面的人,有春田在眼前,埃利文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她的模样。
“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美……”
然而,能付诸言语的,却只有这般泛泛的枯燥文辞。
“她是……浅金色的头发、蓝眼睛,皮肤很白。”
“除了这些……”
“那个薇尔利特……不知道为什么,她实在像极了……和你……”
“她的手呢?”春田追问着。
“手——”
埃利文发现自己并未对这方面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比起她身上那些光彩夺目的地方,她的双手并未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但经过仔细的回想之后,她的确记起了一些相关的东西。
“棕色……她戴着手套。”
春田把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举起来给埃利文看。
“不,不是这样的,她那是棕色的……很厚的手套。”
埃利文想象了一下那种厚实的感觉。在这个季节,戴着那样的手套,特别是还要工作的话,一定会热出汗来的。但她没见薇尔利特把它摘下来过。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埃利文期待着春田说出什么结论性的话语。
“尽管,还有许多疑问。”
“但,我一定要感谢你……埃利文小姐……那个人……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春田过去从来不会这样断断续续地说话。
“是我失散许久的妹妹啊——”
她的眼神望向被烟火熏黄的天花板,埃利文在那个眼神里看见了,她们第一次独处的时候,她凝视着窗外残留的夕阳的样子。直到这时埃利文才看出来,其实春田并不是那么贪恋夕阳美丽的颜色,那样远望的时候,她的眼睛看的永远都是她想象出来的什么东西。
像那时一样,埃利文走到春田身边去。这次她把手搭在春田的肩膀上。
“我觉得我是时候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了。”埃利文说。
“不管是今天的,还是过去的。”
“那样,请带我到书房去。”
按照春田说的,埃利文在书房里的角落看见了一只上锁的橱柜。过去她从未注意过那些尘封的所在。春田用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了锁,里面放置的是一摞各式各样的信封。
“从我们搬来这里起……我就开始写信了。这些都是回复。”春田说。
“如果愿意的话,请您随便看看吧。”
埃利文弯下腰去,解开捆扎信件的红白色细绳,从一堆信件的顶上取下来一封。
“罗兹威尔疗养院”她小声念出来。
“春田小姐 敬启”
“我们按照您的描述仔细检查了入院记录,但未能找到与其相合的人物,对此我们感到十分抱歉。”
接着是下一封。
“哈斯拉皇家医院”
“春田女士”
“经核对,本院未曾收治类似人物。”
接着是下一封。
“伊丽莎白女王医院”
信纸上的内容甚至比发件人的身份地址都简单。
“查无此人。”
接着是下一封。
“莱顿加涅特斯皮亚陆军医院”
“春田女士”
“询问内容涉及保密条例,因组织性质缘故,恕不予提供相关参考信息。”
还有许多许多封。无须逐一查看,埃利文已经可以想见,剩下的那一张张信纸里面,一定都是这样的大片空白与一两行简短的答复文字,而它们表述的意思也大致都相同,发件地址都是某处的某某医院。
一,二,三,四,五。
埃利文蹲在地上一封一封地数着信件的数目,直到她翻找完那一小摞,计数已经达到了九十七。
有多少回信,就有多少寄出去的信,或者可能更多。
“如此……”
“为什么、要执着于向医院里寄信?”
“因为,”春田说,“罗伊科能这样找到我。”
“所以我一直相信着,我也能这样找到她。”
“那时候,是我亲眼看着她失去双臂的——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春田没有再说下去,声音突然就在那里中断了,仿佛她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
而对于那短短的几句话里包含的因果关系,埃利文几乎没有任何了解。
“罗伊科的事情,暂且不提……”她说,“那些问询的信……你都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都多亏了您今天刚刚入职的那个行业——”
“自动书记人偶?”
“全部的信件,都由邮政公司的自动书记人偶在那里代笔……然后直接寄出去。我只需要,在电话上讲出大概的内容,剩下的就都交给她们了。”
“我并不执着于等待每一封信的到达。在难得的独处时间里,我会一次取回几十封信;然后在夜深的时候点起灯一封一封地拆开看……”
“唯独今天,是埃利文小姐回来得比我想象的早了些……”
春田捏紧了手里的牛皮纸信封。
“你本来可以自己写的啊……或者,我帮你写,我帮你寄,也是可以的呀!”
埃利文对这些情况感到难以理解。
“绕了这样一个圈子,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努力,只为把我给瞒过去……”
“我不明白,春田,我不明白。”
“事到如今……”
春田眨着眼睛,脸上尽是些抛却了一切温柔外衣的决绝表情,让埃利文第一次由心里生出来对这个女人的几分畏惧。
“还不能明白吗……埃利文小姐。”
“您对我来说究竟只是用来达成心愿的道具——”
“最开始的托付,在北方的生活,前往莱登沙弗特里希的旅途,这些一切都是我的计划,只为了让您把行动不便的我带到这个地方……”
“我只要坐在这里,就可以在整个国度里去撒下信纸的网,寻找我的妹妹……”
“我怎么可能让作为利用对象的您,知道我所做的事情呢。”
听着这一连串激烈话语的埃利文,牙齿和齿缝里的呼吸都开始变得颤抖,血脉里奔流的血液直涌向脑门,使她头疼欲裂,看到的世界几乎变成一片鲜红——
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这于您是莫大的伤害……但我已经不再顾忌伤害任何人了——”
“因为从这个决定作出的第一天起,我已经伤害过太多无辜的人……”
“我明白一直以来您的期待是什么……”
“但是真实就是,我对您毫无感情。”
埃利文的视野里,春田的整个儿眼白都红得要滴出血来。
一秒钟以后,春田的眼眶中确实有血流下来。先是一滴,再是另一滴,最后是抑制不住的鲜血淌满了脸颊,顺着下颌的曲线落下去,沾湿在她那,里面空荡荡的、血红的裙子上,一切都变得是如此的血腥、残忍、令人作呕。
春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您可能不会明白。”
“在这颗心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思念填满的时候——”
“早已没有了给任何人留下的余地——”
“哪怕再多一点点真实的情感——”
“都会有吐血的冲动。”
尽管眼里止不住地流着血,春田仍然没有改变她的语调。在埃利文的注视下,她慢慢摇着轮椅,移动到曾经被锁住的,存放着信件的柜子那里。
“您没有发现的。”
她拼命弯下腰去拨开那堆杂乱的信件,伸出手去从最深处的地方拨出一只皮质的枪套。
从里面她取出了一支沉重而朴素的大口径手枪。她把这只手枪拍在埃利文的书桌上。
“如今我知道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我的妹妹,仍然好好地活在世上,我的心愿已经了结。”
“而您,您也知道了我在您身边的目的和所做的一切事情。”
“作为一直以来利用您的代价,请用它结束我的生命吧。然后,向您的兄长报备一声,就说,斯普林菲尔德,已经完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需要做的事情。”
春田看着埃利文走过去,拾起桌上那支枪。然后她看见黑洞洞的枪口。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