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整个房间都浸没在沉默里。没有人听见了任何响声。
“春田……”
“明明是应该欢呼庆祝的时候……却要搞什么自欺欺人……”
埃利文在说话。
和春田漠然的声音不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被泪意所阻塞,断断续续地讲出许多嘶哑难听的句子。
“你要做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完成呢。”
“而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还多的是——我一定要拖着你、一点、一点地讲给我听。”
“别太小看我了……我作为你的道具,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值得利用的地方呢。”
“看着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妹妹……带到你身边的。”
“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她对你、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但是,到那时再说什么丧气话……”
春田重新睁开她那橄榄绿的眼睛的时候,看见埃利文正把那支手枪放在手掌上凝视着,真红的眼神十分可怖,仿佛要把这金属的制物生吞活剥一样。
"这种东西……"
“说什么,用这个打死你。”
“你这个姐姐,会开枪打死自己的妹妹吗?”
“难道你以为,我就和你不同,我就会舍得因为这点事情,抛弃我的一切吗?”
在逐渐失去控制的话语末尾,她冲着那把枪,用撕裂一样的嗓音咆哮着,于最后一个字那里失了声,再说不出别的话来。两个人又继续在静寂里对坐了许久,春田只是一语不发,而埃利文则拼命地用唾液润湿喉咙,直到她能讲出来下一句话为止。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被那种喜悦冲昏了头脑,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埃利文咳嗽着站起身,一同拿过皮套来,把手枪装进去挂在腰上,最后在眼角使劲抹了抹。
“不用今天日落的时候,你就会为你说过的所有话后悔的。”
“去散步吧,和我一起,不许反对。”
春田就那样,在沉默里垂着头,被埃利文推着走出了家门。晚秋的金色天空灿烂而辉煌,在阳光与白云的间隙里,是来自遥远高塔的钟声久久回荡。
……
许久,没有人说话。
种着栎树的步道上,小轮子压过地上零星的几片落叶,发出索索的细微声响。
“我们……”
是春田的声音。
“我们回去吧。”
埃利文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推着她往前走着,碾碎一片又一片的黄叶。
“你需要喝点水。”
春田低声说。
埃利文停下了脚步,撤去了手上的力气。春田尽管没有和她用言语或者眼神交流任何一次,说的话却也没有任何错误。
由于那些近乎绝望的喊叫,埃利文的喉咙肿胀起来,正如刀绞一般刺痛,不能发出哪怕一个最短的音节——尽管这和她的心情比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以忍受的伤。
太阳光透过树间漏在春田的头发上的时候,那些温暖的亮黄棕色斑点随着风吹动树叶而游移着,加上她们之间的高差,让埃利文产生了一种冲动。
她把手放在春田的头顶上,轻轻地摸了摸,厚厚的亚麻色长发,触感十分柔软。
春田并没有什么动作或者其他表示,只是老实地接受着这种来自高位者的温柔洗礼。
“如果——”
埃利文张口说了一个词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而这只有使她喉中的疼痛更加剧烈。
“我们回去吧,我们。”
春田仍在重复着这句话。
“埃利文……”
这是她第一次在埃利文的名字后面去掉了称呼。
而这显然对埃利文有了什么奇妙的作用。她推着春田的轮椅调转过方向来,开始沿着她们的来路重新走回去。
……
回去的那天晚上春田照例给埃利文做了晚餐。尽管埃利文试着和她争夺这次权利,但她只用一句“拜托了”就让埃利文放弃了所有的努力。
“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埃利文看着春田系着深棕色围裙的样子。
“没有那种能把伪装的温柔表现得如此天然的人。”
春田垂下眼睛来,并未对这句话作出应答。自从她回来以后一直是这副寡言少语的样子。
但她并非不想回应,她只是在心里悄悄说着话。
究竟谁更温柔呢。
说出那句话的人,恐怕并没有这个自觉。
讲到底,温柔和波澜不惊的言行与优雅大方的举止并没有一定的联系,天生快乐的活泼少女亦可以很温柔,性情粗放的铁血男儿亦可以很温柔。
但,若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
真有资格谈起温柔吗?
可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反驳埃利文的话,她已经不忍心再用什么带刺的话去伤害埃利文了。她也无法把那些过去的事实呈现在埃利文眼前——因为提起那些东西,仅仅对于她自己来说,都是过于残酷的刑罚。
本来,用那个东西照着脑门来一枪,是她早就应得的结局。
但是如今,除了那个唯一的目的,她还得背负起,埃利文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那份执着,继续生活下去。埃利文不可能是她的道具,也不可能是她的行刑者,但究竟是什么呢?
“罗伊科把我托付给你——”她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是多么正确的决定啊……”
埃利文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无端开口的春田,为她口中说出的、拐弯抹角的溢美之词而感到一时的心悸。
“真巧,”埃利文说,“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毕竟那家伙可是我哥啊——怎么可能把世界的珍宝交给别人。”
当春田露出她一贯的笑容时,她们当中没有人明确意识到,但是确实发生了的事是——几个小时前的那种金属的漆黑与泪眼的血红交错的紧张气氛已经完全消散殆尽了。
……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提前去上班的埃利文在走廊上截住了同样拎着打字机的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你……真的不认识一个春田吗?”
“确实不认识。”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眼睛永恒地清澈,同春田身上流露出的气息相似,那是伪装永远无法抵达的真诚,使埃利文无法继续再就这个问题的真实性质疑。
“埃利文小姐,您为什么一直要问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
埃利文·洛佩兹一把抓住薇尔利特的左手,手套底下传来沉重坚硬的触感使她无比惊讶,初在意料之外,但想起春田的话,却又是意料之中。
“那时候——是我亲眼看着她失去双臂的。”
“是因为?”
薇尔利特没能理解埃利文的举动,歪着头表示疑问。
埃利文轻轻掰弯薇尔利特的手指,里面发出了金属关节活动的清脆响声。
您大概有一位,未曾相认的姐姐。
如此的话语,顺理成章地,如泉流一般涌上来,但却被阻塞在了她死死咬住的牙关前。
埃利文把薇尔利特的手套摘下来,棕色的厚重棉布底下露出的是钢铁的冰冷义手。她紧紧握住那只手,仿佛就在这没有生命的机械造物里,存在着血缘的证明。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任由她摆布着。
总会有机会的,埃利文想着,总会有机会,找到比这一句苍白的话语更有力的证明的。
这么想着,她直接抱住了薇尔利特,双臂环绕着薇尔利特纤细的腰,仿佛她才是那个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的、那个姐姐——从春田那里接受的,不知为何如此强烈的,流溢的想念,使她不再畏惧、敢于用手指触碰、那个冰清玉洁的美。
“想知道。”
“薇尔利特的事情。”
“想知道。”
薇尔利特茫然地抬起双手。
“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在楼梯口,步伐轻快地登上楼梯的嘉德丽雅·波德莱尔,看见以奇怪的姿势拥抱着的,薇尔利特·伊芙加登和新入职的人偶,埃利文·洛佩兹。
“呀,小薇尔利特,你们在做什么呢——?”
“不能理解。”薇尔利特说,“但是,她很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