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日子之后，埃利文已经可以开始接受在邮局面对面口述的代笔委托了。尽管没有经过正规培训，信件的写作对于业余小说作者的埃利文来说也并非难事。在这期间她还专门受霍金斯社长之托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兄长罗伊科写了一封信过去，叙述了在C.H.邮政公司里工作的事情，以及社长的特别关照——若不是这层关系，她大概无法这么轻易地入职。其他的时间里，一有机会，她总是喜欢和薇尔利特·伊芙加登腻在一起。办公室里的同事，以及社长，也包括薇尔利特自己，都对这份没有来由的亲昵感到惊奇。与青年研究员在二百年一度的彗星底下的表白不同，对埃利文原因不明而毫无索求的好意，薇尔利特纵有再多真诚，学习了再多沟通技巧，也无法去冷着脸拒绝。午餐时间里埃利文坐在薇尔利特旁边，笑嘻嘻地与她对视的时候，在薇尔利特的蓝眼睛里看见了几分无奈，以及无条件的宽容——那是与她早已熟识的、橄榄绿色的眼睛里透出的，如出一路的温柔。
她们无疑是姐妹，埃利文想着；“我是为她而来的。”埃利文毫不犹豫地承认。
在领到第一份工资之后的几天，薇尔利特和埃利文一起被叫到了社长办公室里。
“埃利文亲，我想也是时候该让你出去尝试一下外部的委托了。”
“其实这次被指名的是小薇尔利特，但因为据委托人说是不小的工程，所以我想着是不是可以把你也一起派过去做她的助手。”
“不用担心，这次任务就在莱顿市内，离我们公司很近。”
“你们认为合适吧？”
埃利文没敢马上回答，望了望旁边薇尔利特的脸色。
“是任务需要，我都没有意见。”
薇尔利特答到。
“那，这次不是任务需要，只是我想这么安排的。”
“是社长的想法，我都没有意见。”
“那，我现在不特别给你指定助手了，你自己去挑一个吧。”
“可以是埃利文·洛佩兹小姐。”
“哎呀呀——”霍金斯笑出了声，“好吧，那就如你所愿。”
霍金斯把地址交给薇尔利特，薇尔利特把它念了出来。
听见这个地址的埃利文立时有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她对它太熟悉了，熟悉到埃利文闭着眼都能复述出来，因为那正是埃利文居住的、那条街的地址。但是，并没有具体到门牌号。
和薇尔利特一同坐上马车的埃利文再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每当马车跑过一栋楼，她的心跳便愈快一分。她不得不抓住身旁薇尔利特的手，向她询问详细的信息。
“到底是哪一家？”
“是红色的，门口插着紫罗兰的房子。”
下了马车以后，她们一起并排步行着，寻找有着紫罗兰的门楣。
远远地，埃利文望见自己家，按捺不住迫切想要确认的心情，在薇尔利特肩膀上拍了一下就跑了过去，直到自己的家门前才停下来。
门缝里夹着一支紫色的小花。
“委托人是谁——？”她想起这个更加关键的问题，向急匆匆跟上来的薇尔利特喊道。
“斯普林菲尔德——”薇尔利特大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埃利文几乎背过气去，胸腔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填满，回转在口舌之间而无法化成言语得以表达。这一次的相会，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但她稍微一想才明白，自从春田知道薇尔利特·伊芙加登这个名字那天起，她就已经可以做出这样的指名。
在薇尔利特停下来敲门之前，埃利文从腰间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接着，她领着完全不明白事态发展的薇尔利特·伊芙加登进了门。在那时，春田那坐着轮椅的身形正朝向一扇临街的窗户，当她听到声音开始向埃利文这边转过来，那抹亚麻色开始移动的时候——
埃利文听见了金属机关启动的激烈响声，一眨眼，银灰色的寒光闪过，薇尔利特已脱去了她的手套，不知从何出现的短剑握在她的义手中，而埃利文发现自己正被她护在身后。
“请退后！”薇尔利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强硬。
眼前的春田对此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现。她只是继续缓缓转过来，直到完全面对剑已出鞘的薇尔利特·伊芙加登与她身后的埃利文·洛佩兹。
然而，当她的视线与埃利文交汇的时候，还是不免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接着，春田向着薇尔利特举起了双手。彼时她正穿着她最早与埃利文相见时的那身衣服，深蓝色硬质外衣与空空的白色连衣裙，戴着白手套，肩带腰带一应俱全。
“是敌人——”薇尔利特说。
“我放弃抵抗。”春田说，“我是委托人，斯普林菲尔德。”
短剑被薇尔利特收在身上。
“为什么要这样？”反应过来的埃利文抓住薇尔利特的铁手厉声质问着。
“因为，她穿着敌人的旧式军服——”
“但是……”
薇尔利特自己也注意到了一个事实，除了眼前的人就是委托人，以及她早已失去双腿坐在轮椅上，不持有武器没有任何威胁以外，使她感到困惑的一个事实。
“那是你的姐姐啊——薇尔利特！”埃利文把迄今为止都未能说出口的事情喊了出来。
眼前的人，神情为何像镜中颜色相异的自己——
“我不记得我有姐姐。”薇尔利特的思维一时无法运转，“我从来没有亲人。”
“没关系……我们可以不谈这些。”春田说。
春田缓缓摇着轮椅靠近客厅里的大桌子，她敲了敲桌面，示意薇尔利特和埃利文两个人到这里来坐下。薇尔利特迟疑了一会儿，才摆出标准的淑女坐姿，把手提箱放在桌面上，拿出了打字机。埃利文却仍然站在一边，对这个场面张口结舌——那超越了她认识中的任何一种姐妹相见的情景。
“您是姐姐、是委托人。”薇尔利特看着春田的眼睛，仍在确认她不解的疑问。
春田略微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不，今天的我只是……一个罪人。”
她凝视着薇尔利特身前的那只打字机。
“我想记录一点东西，关于过去的。”
“尽管我不太想让你听到，埃利文，”
“但是……也好。你总要知道的。”
“那么，我们开始吧。”
……
打字机声音响起的时候，时间已不再停留于此，而是从春田的话语中，从薇尔利特金属手指与打字机键帽的底下，与色带和纸张接触的印迹上，一直向前回流，直溯回一切刚刚开始的地方。
第一章：姐妹与自动书记人偶（前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