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零

作者:冷冥月 更新时间:2020/7/24 18:51:07 字数:2556

活着,就是一次注定要承受孤独的旅途。

只是这孤独的形状总是变幻莫测。于有些人,是初脱离父母的庇护,在命运的无数条岔路口前,只身立于社会的短暂迷茫之时;于有些人,是迫于生计,多年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负重忍辱的沧桑漂泊;于有些人,是风烛残年却独居一隅之下;于有些人,是一往情深却痛失心爱之人;以至最后是水手的大海,是探险者的冰原,是士兵的战场,是凡人的坟墓——

她亦无法脱离这自生至死始终伴随的魔咒。自从她第一次望见大海无垠的模样之时,除了那具美丽却丑陋不堪的躯壳,精致却仅能蔽体的衣裙以外,她便不再拥有任何东西了,而且也没再拥有过其他的,仿佛她的一切都永远地、随着那巨轮的残骸,一同沉没在漆黑的大洋深处,包括她的童年,她的家族,她的名字,以及,在这诸多事物中,她尤为珍爱的,她的妹妹。

斯普林菲尔德是她的姓氏,作为长女,比起那些名单上早已拟定的教名,她更喜欢这个复杂而形象的美丽词语,总是以此称呼自己,并且用前缀区别自己和母亲。在轮船沉没以后,她作为那个家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已不再有和任何人区别的必要,于是那个词就变成了她自己,也就是春田。许多年之后,已不再有人过问她姓氏与名字的分别,就连她自己也忘却了那时候自己究竟在那个尽是他人名字的列表上选了什么。

“写上你的名字——会写吧?”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

坐在一张粗糙的长木桌前,年轻军官一直在埋着头不停地给登记表上的空白格子打钩,但在他听到那个回复的时候,他的中性笔笔尖停顿了一下,只打了半个对号。在这个队列前面工作的一个星期以来,写错名字的他见过,不会写名字的他也见过,但是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不记得自己名字的,还是头一个。

而且还有别的原因。

“女人去那边排队——不认识字也该看明白情况吧?”他伸手指向大房间里的另一个角落,那里有寥寥几个女性在长桌前面签着字,还有的在排队等待隔间里的体检。

“我应该来这里,我要去的是前线。”

“我没时间和你理论,下一个,我要爷们。”

在大洋彼岸,蔓延已久的战火,空前惨烈地烧尽了一切它所经过之处的土地和人。多有女性怀着为战死的亲人报仇的心理而参加军队,甚至有专门由女性组织的敢死营。然而对于这个远隔重洋,尚未被战火染指的国家,这支新被征召,仍然士气高涨的远征军来说,还没有到吸收一名女性成为正式的陆军士兵的时候。

军官处理完了手底下的所有申请表,只等着有人来取这些早已被确认过的表格,填上新的姓名和身份。

但是,两三秒钟之后,本来还躁动着的、排到门外很长的杂乱队列,忽然变得安静了许多,使他感到自己受到忽视。没有下一个人再凑到他的桌前来,向他报备自己的名字。

“这儿的男人呢?”

察觉到事情异常的他终于舍得抬起头,把几乎盖住眼睛的帽檐往上拉了拉。然后他看见了深棕色的皮革长靴,纯白的马裤,一条勒紧的红布腰带和别在腰间闪着冷光的制式刺刀。最后他不得不仰着脖子,才能看见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的脸。

“……”

旁人从那个负责军官的灰色眼瞳里读出浑浊的神色,里面包含了最大程度的不满与不屑,和白眼对人毫无二致。此时更无人愿意上前,队列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在畏惧一场骚动。

唯有他眼前的女性,敢于直接地把橄榄绿色的眼光探进他接受光线的瞳孔里,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是飘荡在海上的、一粒依稀可见的斑点。

“——春田?”

“——真是你?”

“——别开这种玩笑了。”

“啪”地一声、年轻军官把中性笔拍在桌子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喂,克里斯——你来负责这边,我得处理一下这个家伙。”

在招呼过另一个征兵官之后,他抓起眼前这位女性的手腕就往门口走,大厅里一时只剩下两双靴子交错着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回声,而后紧接着,又被以往的嘈杂声重新淹没了。

直到稍微远离了作为征兵处的医院大厅门口,他才停下脚步,站在一片空白的荒地上。

“您是哪位?”女性从容地从他的控制里脱身,甩开他的手。

灰眼睛的军官回头看着被自己拽出来的这个女子,看见如瀑般流泻的亚麻色光泽直垂到她的腰际,看见绿碧玺似的虹膜,以及苍白的脸颊——这一切都像极了他无法忘却的,与生涯里的一个段落告别之前所遇见的那个小家伙。尽管容貌早已不同往昔,但是这些美丽的颜色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是罗伊科·洛佩兹——”他摘下自己头顶的军帽,露出底下因为长度而有些微自然卷曲的黑发,“你大概是不记得我了。”

“但我不会忘了你的,当年在那艘船上,第一个看见你在大海上的就是我。”

“如果我没想错,你现在都是可以结婚生孩子的年纪了,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你?还是说我一开始就认错了?你根本不是春田?”

他的话越说越快,情绪也愈发激动,他越来越想起,他从那艘越洋客轮下船的时候,那个白裙子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码头边,海风吹起她的裙摆的样子——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做,像其他的所有人一样,掉头离开了那里。那之后,听闻过伟大航船的悲剧,作为那次灾难的间接见证人,他再也没回到过海上去,一次也没有;而同行的其他船员,在岸上的停泊结束后回船上之后,没有一个人知晓,那个被解救的女孩的下落。

绿眼睛的女子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比了个手势,打断了前客船船员、现任陆军军官罗伊科·洛佩兹的话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世界是这么小,”她说,“罗伊科长官,春田能再见到您,一定是上天的意旨。”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您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是允许我像他们一样参军——”

“不,尤其是你不行。”

罗伊科未等叫春田的女子说完,一挥手就否决了她的所有可能性。

“当年好不容易救起来的孩子,你觉得我可能允许她去送死吗?”

他一只手掐着腰来回踱步,说着,一转身指向不远处征兵登记处的队尾。

“看看那些家伙,最后你知道有几个能回来的?”

“我们面对的是从未有过的惨烈战争,这不是在开玩笑,我的小妹妹——”

怎样呢?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步都挪动不了。冷汗从他额头上忽然渗出来浸湿他的发梢,他的手指在底下开始为这些事情开始不住地颤抖。

他甚至不能呼吸,这种如闪电一般扼住他咽喉的,使他的心脏一瞬间停跳的,不是什么涌上来的情感,而是实在的、冰冷的、锋利的薄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另一个选择,长官,我不是在逼迫您,这只是我唯一的路。”

薄荷味的呼吸气流吹在他耳边,这时候他才明白,打从他抬起眼睛看见她腰间那柄刺刀的第一秒起,他就没有所谓的第二种选择了。

……

“那时候你差点杀了我。”

“怎么会呢。无论如何,我不会伤害您的。至少这个,请相信我。”

他很庆幸自己没成为第一个。

——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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