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出这一步,脚下接触到异国的土壤那一刻起,她便深知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远征军抵达一周后,罗伊科的连队受命调动至十三英里外的一片区域驻防。近距离和小规模的调动没有可供使用的交通工具——来自祖国的卡车并不能登上远洋轮船,而协约国的运输力量则完全集中于为白热化交锋的前线提供补给,根本无暇顾及尚未进入战区的盟友军队。所以,这次短途换防他们只有徒步完成。
从此处,他们已越过了莱登沙弗特里希的边境,无人知晓也无人阻拦地在敌国的土地上行进着,附近没有战役,也没有军队驻扎,只有几个小规模的村庄。因远离工业区的缘故,能看见远处一层薄薄的天空,漆着浅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蓝白色,云像是贴纸一样粘在表面静止不动——饶是如此,许多士兵依然为这些颜色感到惊奇。
“天气真好,不是吗?”
松散着、缓缓行进的两列纵队里,春田身旁的年轻士兵脱下军帽来,边走边望着天。斜挂在南方天空、劣质灯泡一样的太阳把几乎毫无暖意的光洒在他棕褐色的头发上,使他伸手试图在头顶上把那些阳光捕捉进指缝里——那究竟是肉眼可见的一轮太阳,而不是总隐在厚厚烟云之下的什么传说里的东西。
“如果你去西部的话,可以见到比这个还美得多的。”
走在他后面的,一位嗓音沙哑的中年人开腔了。他脸上有着络腮胡子和经历风霜的痕迹。
春田侧过脸去看着他们的对话。
“我可不去西部种地,我宁愿来这种地方打仗。”
“这不是两件冲突的事,不然我是为什么来——我可不是为了看蓝天才来的。”
尽管来自不同地区,年龄有所差异,可组成这支连队的他们,全部都是不久前才应征入伍的新兵。或者说,组成整个远征军的大部分都是新兵,因为他们的国家自成立以来已经许久未经战火的洗礼。
“原谅我打断,先生们,”
一旁的春田突然开口了。
“倘若我们能在这场战争里胜利,进入莱登的时候,我也能保证你们看到美丽十倍的天空。”
队列里几个人为这突兀插入的、柔美的女性声音所惊动,纷纷看向春田的方向。在那之前,他们的确知晓自己身边的这位女性的存在,但所有人都选择了刻意回避——因为在一个普通的步兵连队里,她实在显得过于奇怪了。她有自己单独的住处,并且是罗伊科上尉严令不得接近的对象,有人曾猜测她从事某些机密工作,但此时她却同他们一样,穿着沾了尘土的橄榄绿色军装,扛着一支春田步枪,在队伍当中,走在黄土铺成的狭窄道路上。
“你怎么知道莱登是什么样子?”与她并排的年轻士兵问她。
“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春田说。
交流一时没有再进行下去。其他人都选择性地忽视了一个更应该被提出的问题——战争是否能够胜利,而他们当中,又有几人能活到胜利之时,能去彼国的首都看到天空。
一阵风顺着山坡吹来,从裸露的土地表层卷起沙尘,在无数双褐色的军皮靴之间打着转,给士兵的鞋子和裤腿染上脏兮兮的尘色。此处的植被反常地稀疏,不仅没有会飘落白花的大树,连结种子的杂草也只是一团团地、零星地生长着,空出大片的褐色裸地,以及许多浅肉红色带白条纹与碎黑斑的大块岩石——有些只是稍微露出地表,而有些却高高地耸立在山坡上。
继续行军的路上,褐发的年轻士兵悄悄瞄了春田不止一次。他看着她柔和的表情与脸部线条,全不似一个为了什么理由不惜一切也要冲上战场的凶悍女人,却像一个应该穿着白纱裙在第五大道上散步,并且买得起任何一个橱窗里的小东西的高贵女性。她亚麻色的发梢刚好盖过脖子,末端长短不一,呈现参差不齐的犬牙状,像被锯条生生锯断过一样——士兵所不知道的是,那确是连长罗伊科大刀阔斧的杰作,他在她参军前一天,用大号剪刀剪断了这女人曾经拥有的,直垂到腰际,分享过太阳光辉的美丽长发。
“就像在杀死一个生命。”那时他说。
“您还将杀死很多生命。”她是如此回应的。
年轻士兵始终无法靠个人的思考理解,如此的人物究竟是为何来到陆军当中,是为何要奔赴战场。
于是,他向春田发问了。好在这位女士看起来十分容易沟通。
“哎,小姐,你……怎么称呼?”
“叫春田就好。”
他对这个答案显然是感到了不止一刻的困惑。那之后他稍微松了松背带,把一直以来背在右肩上的步枪取下来向身旁的女性示意。
“我不是说这个。”他说。
春田亦学着他的样子把枪解下来抱在怀里。涂了油的枪机在太阳底下,黑色地闪闪发亮。
“我正是与这兵器同名。”
“那么,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她转过脸去看着褐发的年轻士兵——他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清楚地看到这个女人的正脸,看到这初经风尘洗礼却仍不失光润的脸颊,桃红与瓷白的唇齿,和清水里的绿宝石一样流转着光华的眼睛。
“托马斯。”他说,“我挺羡慕长名字的。”
“请原谅我,但是我以为您这样的人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春田左手拎着枪,右手理了理盖过耳朵的鬓发,又轻轻摇摇头。
“谁应当出现在这里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又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地面,不知是在问说话人,还是问什么别的东西,抑或是在问她自己。
“男人都应该在这儿。”年轻的士兵托马斯把枪重新推回背上,紧了紧背带使枪稳稳地固定住,“我可不想被人在领子里塞上白羽毛。”
这是从海那边的大陆传来的习惯,大战年间,总有一群女性游荡在大街上,寻找着没有参加军队的男人,在他们的衣领里插上白羽毛,意指对方是白毛鸡一样的胆小鬼。 1
“如果我没来的话,我的女朋友肯定是第一个做这件事的人。”他继续说着,“可是没有人会给任何一个女人白羽毛,所以您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春田仍然把步枪抱在怀里。
“是啊……有特别的理由。”
“你听说过吗?战争女神,加涅特斯皮亚。”
“我知——”
打断话语的是远处一声沉闷的爆响,与在零点几秒间异物划破空气的尖锐声音——
他的嘴型就永远定格在了“知道”这一个词的形状上,有血从他的脖子侧面淌出来,随着完好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有更多的血,泉流一样涌出,冒出去浸湿了肩膀,流下去染红了胸口,而他只能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做不了任何动作,说不出任何话。
端起步枪低下身从他身边穿过的春田,在一眨眼间侧过脸去看见了,在士兵托马斯的脖子上,留有一只拳头大的鲜红创口,里面嵌着一粒裸露的铅弹——这一枪几乎打断了他的脖子,而蠕动的肌肉组织与断裂血管还在将更多的血液从创口往外无谓地送出去。
一股胃酸逆流将强烈的辛辣烧灼感带至她的喉咙里,第一次看见这些事情的春田几乎要呕吐出来,但她终于没有被控制住,只是顺着枪声传来的方向,伏下身举起枪在视野里搜索着。纵队在枪响的那一刻便已乱作一团,许多人朝着没有人的地方胡乱放枪,更多的枪声在这片谷地里响了起来,而还有些士兵甚至在慌乱中不知如何将枪从背上解下。
忽而裸地上一块大岩石背后现出一个细瘦的背影,单手拎着一只长杆枪,似在拼命地背向这支队伍歪歪斜斜地逃跑着。在所有其他人注意到之前,春田用缺口套中了约百步之外的那个背影,毫不迟疑地扣下了扳机。
不足半个眨眼的时间后,那个瘦小的黑背影顿了一下,逃跑动作停滞,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紧接就着扑在了地上。
春田向四周瞟了两眼,站起来拎着步枪就向黑影倒下的方向冲了上去,留下身后一众士兵愕然。在两秒钟之后,带队的上尉罗伊科·洛佩兹下达了原地待命的指令,自己却即刻朝着春田的背影追过去,尽管他的速度根本无法追及如风一般穿行在这片裸地上的春田。
当罗伊科终于追上蹲在尸体旁边的春田的时候,他看见春田正把那具尸体翻过来,从趴在地上变成仰面朝天的样子。那是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少年,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春田的子弹正从他的后背穿透了他的胸膛,击碎了心脏。子弹撕破了他胸前的麻布衬衫,留下了一个外翻的暗红色巨大创口以后飞了出去,不知落在何处。无疑他在被命中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止呼吸了。翻开他的眼皮,看见底下是毫无生机的、浑浊的灰蓝色眼球。
在这孩子的右手边,一支长杆枪滚落在地上。罗伊科捡起来看了看,那分明是一支、数十年前军队就已弃置不用的,单发前装的来复枪。其余的,在他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许这个孩子并不属于任何组织,只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发动的这场袭击。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春田,发现春田正从跪姿里站起来,弯下腰拍着膝盖上的尘土。
“你得慢慢习惯这些,以后也许还会有的。”罗伊科说,“任何人都可能被杀死,你也可能杀死任何人。”
“战争已经开始了。”
春田的侧脸上,只是没有欣喜的弧度,没有畏惧的颤抖,甚至都不曾有感情的温度,罗伊科只看见死一样的凝重神色,从她空净的眼里透出来。而后,她只是从子弹包里掏出一颗铜色的子弹,拉开枪机把它填了进去。
“我知道。”她说。
在剩下的五英里路上,叫做托马斯的年轻士兵的遗体是被四个人抬着回去的,其中就有春田。直到抵达临时驻地,才草草给他挖了一个浅坑,埋进去填上土了事。
“不会再有人给你白羽毛了,你会得到的是白花——”
她把一束长长的、开放着白色碎花的蒿草搁在那片土丘上。
“然而究竟哪个更好呢。说到底,这两者都不是你应得的。”
春田深知,她不是现在才开始无法回头的。早在她踏上这片异国的土地的时候,她就已经无法回头了。她将见证更多人的死,亲手杀死更多人,而这才仅仅是第一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