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告诉我,我到底还要杀死多少敌人才行?”
……
两个小时以前。
从海洋上吹来的西风给陆地带来随时随地无休止的降雨。和家乡不同,在这片大陆的中央,永远无法找到一个干燥的时节。只在不久前,一场持续了接近一整晚接半个白天的阴雨刚刚结束,已不再有雨珠零零碎碎地掉落在被炮弹翻开过的土地上,但天空也未舍得放晴,太阳隐藏在重叠的云后,地上仍旧是一片冷湿。
挖开的战壕里,雨水曾经积了薄薄的一层,但现在又都渗进土底下去了,壕沟底部本来棕褐色的土壤被泡透了变成腐烂的黑色,靴子踩上去之后便往下陷,留下一只渗水的小坑和一团黏糊糊的烂泥。因为这个缘故,大家都尽量避免在战壕中随意走动或者是挪动位置,多数时候都只是倚着壕沟侧面架起来的圆木护墙站着,或者随便扯两句闲话,或者闭上眼睛睡一觉。尽管如此,狭窄的通道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来来去去传递命令和分发物品的人踩成了一片稀烂的泥沼,仿佛随便稍微挣扎一下就会连鞋带人永远地陷在其中——这时候他们常常会庆幸自己被分配到了这个完成度高的旧战壕里,在一些临时修建的坑道里,两侧可能连木支架都没有,在那些地方遇见大雨,要么就是直挺挺地立在壕沟中央,欺骗自己说根本感觉不到疲倦;要么就是倚在侧壁上,沾上一后背冰冷黏湿的泥水。这种想象中的对比,已是他们在前线所剩不多的能够安慰自己的方法了。
雨的迹象完全褪去之后,春田在地上用木头架子支起了一个临时的火堆,问身后正在抽烟的大兵借了一只还剩小半管油的打火机点着了火,在柴堆上架起一只铝盆。她起身从旁边装满水的蓝皮大铁桶里舀出一整瓢放进盆里,浑浊的颜色与浮沫一同在盆里打着旋儿。过了好一会儿,水开始受热而翻腾起来,她拉开自己挂在墙上的背包,掏出一大包浅黄色的生面条,撕开倒进水中。这东西一时间吸引了周围几个人的注意力,他们一时都围到春田和她的‘锅’的周围。
“你从哪儿搞到这个的?”
对于日常口粮供应只有黑面包和咸牛肉末罐头的大兵(而且后者的味道常常像加了太多盐的刨花)来说,这种异国的食品有着非常的吸引力。 1
“是上尉的东西,他不要。”春田一边回答着,一边在包里翻找着能够用来搅拌的东西,最终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把银质的餐刀。
“可能配套的叉子丢掉了……真是。”
春田随后又翻出两小块用锡纸包裹着的干酪。
“喂,你是上尉的勤务兵吧。”借给她打火机的大兵蹲在春田身边看着她翻找背包里的东西,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啊,勤务兵。”春田盯着壕沟墙壁上圆木的灰色纹理思考了一会儿,手底下把餐刀插在铝盆里,用刀背轻轻地翻搅着,“我挺想为谁做个勤务兵的,如果有一天。”
“别犯傻了,哪有上尉配勤务兵的。”右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下士踢了那个大兵一脚,“快起来吧。”
暗红色的火苗来回舔舐着铝盆底,浊水底下不停地冒出气泡,翻到水面上来破裂开,生面条看起来结实了些,有了许多水色。这时候春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丢下手里的餐刀又在背包里寻找着什么东西。
“我这儿有磨,谁还有剩下的咖啡豆吗?”她拿出了一只方形的小咖啡磨。
远征军每个士兵的配给,除了口粮和水以外,最重要的一样就该数着咖啡。每日士兵都能领取到一定份额的咖啡豆,用来自己煮一杯咖啡喝,然而许多人受限于器具(不是每个人都随身携带锅子和咖啡磨),没法把咖啡豆煮成咖啡,便只有拜托别人,或者用这来交换什么别的东西——然而后者的情况并不多见,因为每天一杯咖啡,对于这个国家的多数人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打破的日常需求。
之后春田从围在身边的士兵那里收集到了一大捧咖啡豆,那边火堆上煮着面条,这边她把小咖啡磨放在膝上一点点的磨碎那些咖啡豆,周围的其他人只是看着她做着这一件又一件的事儿,也不知是否应该插手,只觉得她脸上没有一点厌烦或者倦怠的神色,反而还做得很投入。
面条大约煮好了以后,春田把铝盆从火上端走,把煮面条用过的水又重新倒回水桶里,留下差不多沥干净的面条。然后她解开那几块干酪的锡纸包装,用银餐刀把它们切成蛋白色的小片儿铺在面条上面。
“谁要吃点就吃吧,之后我还要用这个盆子煮咖啡。”
很快,铝盆在周围的士兵中间转了一圈。没有专门的餐具,所以每个人只能用指头抓起一把面条,捏着放进嘴里。一时间周围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你干嘛要做这个?”最先把面条咽下去的士兵打破了这种局面。
“难得遇上一回没有雨的安静时间,”春田说,“也有些日子没吃些正经饭了。”
说完,她把吃空了的盆子用水涮了涮,又重新倒进去大半盆水,架在大火上烧起来,自己蹲在一边抱着小咖啡磨等待着水烧开。
“这家伙就和我妈一样。”年轻的二等兵一边咀嚼一边说,“要是有个围裙就更像了。”
他身旁的下士白了他一眼。
“你妈有这么好看?”
这句话把二等兵先生气得几乎噎住,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抻着脖子往回瞪了一眼,而后用拳头敲了敲胸口,一点点捋着才把那些面条咽下去。这之后他看着春田注视着锅中气泡的侧影——尽管那个影子同他们一样,在雨水和泥浆里泡过,从炮火掀起的尘土里与子彈撕破的空气中穿越出来,身上的军服早已肮脏皱缩不成样子,但她的脸在抹净尘灰以后仍然是难以言喻的温润无暇,即使穷尽了想象力,也只能说成深埋于战争泥沼里的,一颗白珍珠。
“没有。谁都没有她好看。”二等兵说。
而后,当春田透过气泡上升的速度认为可以将咖啡粉倒进锅里煮的时候,她听到了来自天空上的怪异声音。
——是高速运动的金属表面与空气激烈摩擦产生的尖锐啸叫,这声音像钢针一样刺进鼓膜,仅仅在所有人的耳边停留了不过一秒钟。
“趴下!——”
话音在半途被生生砸碎,刹那间战壕里剧烈地摇晃,沉闷的声浪涌进人耳灭绝了一切其他声响,在短暂的寂静之后于耳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剧烈蜂鸣声——是一颗炮弹落在战壕外的土坡上——弹片嗖地从上空斜着飞过,爆炸掀起的烂泥被抛入空中又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雨一样落进战壕,落在春田的头顶上和架起的咖啡锅里。
在一切平静下来之前,他们重复地听到了更多的、炮弹于空中飞行的啸叫声,重复地感受到或远或近的爆炸带来的冲击与巨响,一阵密集的炮击覆盖了这个区域,几分钟里无休止的爆炸深深撼动着此处的土地,将新被翻出、已被雨水泡烂的泥重新又翻了个遍。只有一颗炮弹精准地落进了坑道的中央,升腾的火焰、翻滚的气浪和横飞的弹片全部都被局限在了数米宽深的窄小空间里,瞬时拆毁了两边支撑的木墙,泥土受了震动垮塌下来,掩埋了几具被炮弹灼得焦黑的残缺尸体。
这种事情就发生在离春田没有二十米的地方。当持续十数秒的死寂暗示着炮击终于完全结束的时候,几个人把目光投向趴在地上的春田。她浑身几乎被炮弹溅起的尘泥扑成了一个泥人,唯有还在转动的绿眼睛与为了减免声音冲击而张开的嘴显示了她仍活着。方才她架起来的火堆早已散了架,铝盆也被打翻在地,而那只小咖啡磨却被她抱在怀里压在身子底下。
“不要紧,咖啡都还在,没有浪费你们的东西。”她说。
而后她从烂泥里爬起来,半蹲着倚在支撑墙旁,只用手指抹了抹眼睛周围的泥巴,从背上解下春田步枪。
所有人都在做相同的事情,没有人去接春田的话,因为没有人知道,几个小时以后,自己是不是还一定能够活着喝上属于自己的那杯咖啡。
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喊叫声和纷乱的脚步声。也许是真的听见了,也许只是出自想象,但是的确地,从对面战壕里发起的冲锋,已经开始了。
……
“你还有多少子彈?”
戴着铁帽子的中士用他的粗嗓门问着。他正趴在地上从几具横卧的尸体里将一条又一条的彈藥带剥离出来,从里面取出还能用的槍彈塞到自己身上。地上的死人有两个是被对面的射擊打穿了脑门,还有一个是锁骨上挨了一刺刀,以及一个穿着印着莱顿徽记的军服的家伙被割断了脖子。血
“还有八发——算上弹仓里面的。”
春田把枪架在沙袋上喘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彈藥带,眼神却一刻也不敢离开正前方。此刻那个行军时挂在肩头的沉重负担已然变得轻快无比,但是她却一点儿没感到轻松,仿佛那些被打出去的弹头与抛却的弹壳的重量都压在心上。
“你打得太快了,明明上一波进攻的时候我刚给过你一整条。”中士从坑里半直起身,猫着腰摸到春田身边,把一条帆布弹带递给她,里面有一大半被明黄的.30-06细长彈藥填满。春田把身上剩下的三颗子彈倒出来装进口袋里,接过新的彈藥带挂在身上。“谢谢。”她说,“我会谨慎使用。”
“别谢。你就打吧,活着把这些玩意儿打完。”中士把一整个彈夾的子彈压进自己手中春田步枪的弹仓里,“我听上尉说过你射击好。”
“不过这些该死的今天大概不会再来了。”粗嗓门中士透过沙袋的缝隙看出去,看着一片泥沼般的旷野上散落着的、不知数的莱顿军尸体。现在这些还未凉透的废弃物尚不那么令人厌恶,只是有的还淌着血,给战壕里弥漫着的硝石味儿里添上一丝铁腥。“死了这么多人,也该接受点教训了。”
“上尉他还好吗?”
“怎么?”
中士为春田这个没有来由的问题而感到不理解。
“你找他?他刚去向团里报告去了,一会儿还不能回来。”
“我只是问一声。”春田说,“他还在就好,我不能离开这儿。”
中士眯起眼睛,稍微往靠近春田的方向挪动了点。
“他是你什么人?这两天里连队传的最多的事儿都是你们两个的。”
“是——老相识。”春田扶住枪靠在沙袋上稍微想了一会儿,“我托了他的关系才能到这里来。”
“那我就不明白了,”中士皱起眉,“好好的姑娘,怎么非要到陆军来呢?还是到最倒霉的一线作战部队去——如果行,我倒想在战地医院当个护士。”
“不到战场的第一线去,就看不见‘那个’。”春田回答。
“哪个?”中士没有听明白。
在他转过头去期待春田的解释之时,他看见春田已经将枪托顶在肩膀上,闭上一只眼歪着脖子摆出了瞄准的姿势。他顺着春田瞄准的方向看过去,一群散乱的模糊影子正在薄雾里蠢动着。“妈的。”他说。“啪。”春田扣动了扳机。影子里出现一阵骚动。
中士试着端起步枪来瞄准远处的影子,然而他无法准确地捕捉到任何一个微小而抖动着的轮廓,只能对着大概的位置放了一枪。
“啪。”春田打了第二枪。
“你怎么能打得出去?”中士转过脖子来瞪着春田,看着她抬起右手把枪机柄转下来往回拉,然后又推回去。黄铜弹壳被高高抛起又落下,春田端着步枪调整了两秒钟,第三次扣下了扳机。火药在枪膛里爆炸的沉重后坐力撞在她的右肩上如同锤击,但她的身姿未因此有任何颤动,绷紧的肌肉承受着压力,使她在那半秒里看起来像一座举着枪的蜡像——但她不是,她立刻抬起右手重复着操作枪机的动作,拋壳上弹闭锁,然后再次扣下扳机——一个影子脱离了群体栽在地上——除了指向方向有些微不同,其余的动作部分总是完全一致地重复着,仿佛她的手臂是专门为了这套动作而生产出来的机械组件,并且还能够不停地继续重复下去。
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里她就打空了弹仓,侧过身去一发一发取出子彈重新压进去,然后换了另一个位置冒出头去再次射击——然而此时影子的颜色和轮廓已经逐渐明晰,在又一个人倒下之后,春田所在的位置立刻招致一阵散乱的射击,几发子彈切裂薄雾打在她身前的沙袋上发出闷响,溅起一片灰黄色的尘烟;最近的一发贴着她的脸颊擦过去,风几乎在她沾满黑烟和鲜血的脸上割出一道伤口。
“冲击这里的大约有一个连队——”
枪声断续地响着。春田在可能被击中之前转过身去靠着墙壁坐下,顺带着狠狠扯了一把身旁正在射击的铁皮帽中士的衣服下摆。
“去找罗伊科,让他把能带的人和东西都带到这个方向来!”
在远处嘈杂的枪声与口号声下,她几乎是扯破嗓子喊着——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干,而在这之后她才想起来罗伊科现在并不在此处。
中士的身体从沙袋上面滚下来,他的铁帽子破了个洞,周围被烧灼成银白色向外翻卷着,有血正从那个孔洞底下冒出来,顺着整个脸颊一道道地淌下去。
春田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这段二十几米长的坑道里,除了她自己,已经一个活人都不剩了。
她从腰间把匕首刺刀解下来用指腹擦了擦,插在步枪枪口的刺刀座上。卡笋与刺刀座结合时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响声,长长的刺刀尖越过沙袋堆的缺口露出来,雨后数个小时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密云照在刀尖上,使它有一瞬间闪过白亮的冷光。她把那支步枪抱在怀里,但总觉得自己握紧的不止是一支步枪,还是她的命运,还是她的祈望。
春田在战场上的时候,总觉得只要枪还在自己手里就不会失去未来。因为那不只是她的什么东西,那就是她。
她准备再探出头去打最后一枪。
这时她再次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以及由远及近的、重叠在一起的轻机枪开火的声音。
……
刀尖刺穿了最后一人的腹部,向上一挑又**,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的痕迹。
“长官,春田平安归来了。”
白刃战里被血污染遍了的她立在死人堆里。
“这些,已经可以了吗?”
“这种事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但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活下去,这一切就会有个尽头。”
——二十七至五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