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赫里斯海角:五十九~九十六(上)

作者:冷冥月 更新时间:2020/7/27 20:26:07 字数:4770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那条战线附近再也没有发动过成规模的军事行动,剩下的所有人只是在充斥着死气的泥坑里蹲着无所事事,偶尔分心去应付一下零星的射击或炮击的威吓。那之后,长距离调动的命令从上方下达了,远征军中的一部分士兵被抽调去坐上了火车,沿着铁路线从大陆中部一直运送到海岸边的港口去。

当集结的士兵在海边下车,看到视野远处宽阔的洋面上排开的钢铁巨兽时,一种包含着虚浮的惊喜与疑虑和不安的情绪在所有人当中蔓延开来——飘扬着祖国旗帜的战列舰,总令人联想到战争胜利时的凯旋。总有人曾有过设想,那些船是来接自己回国的,然而谁也清楚,这场战争还远没有到可以结束的时候。

春田站在火车台阶上远望着那些铁灰的大舰巨炮,绿眼睛里混进了海的影子,透出忧郁的深青色。她倚着车门边的铁扶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乘务员催她下车的时候,才慢慢从火车上一步一步走下去,留下金属颤动的细微回音。

散乱而喧闹的人群里,春田一个人站在队伍的末尾沉默着。

“好久不见。”对于这些日子的她来说、几乎唯一熟悉的男声向她搭话。

她转过头去,视线越过肩后方,看见罗伊科·洛佩兹正在她身后。他穿着崭新而笔挺的军官制服,肩上金色的槭树叶昭示着少校的军阶——几日前,他刚刚因为阵地驻守的军功而得以晋升,因而被调离了原下属的连,接手了一支新的营队。由于此次调动,春田不再是他的部下,他试图与接管自己的部队的军官交涉以带走春田,但遭到了从士兵到上级一致的、干脆的拒绝。在过去一个月的防御战中,死在春田的枪口或刺刀下的敌兵已有近六十人,所有在那时见过她的人都无法忘记她煮咖啡时模糊在热气里的、温柔的侧脸,与她独自一人从白刃战的尸堆中站起来时、被血红染遍了的、冷漠而残忍的背影。士兵们把她称作瓦尔基里,而上级军官将她看作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利刃,没有人愿意离开她,没有人愿意她离开。

“我们的缘分,有些意外的浅薄呢……罗伊科少校。”

春田叹了口气。

“本来还期望给您,多带去一些胜利。”

“作为当年的报答。”

罗伊科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春田的身边。

“我们还会再回来吗?”春田问着罗伊科的灰眼睛。

“活着就能回来。”罗伊科用手遮住阳光远望着被照亮的深蓝大海——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明媚的天气,这些交错的、鲜艳的光影总显得有些眩目。

接着他越过春田的身旁继续向前走去,留下一个背影与一句作为告别的话。

“至于你我,总能再会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杂乱地涌动着的人群里。与此同时集合整队的命令下达了,春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携行具,走向了所属连队集结的区域。

……

在航行的路上,春田得知了此行的确切目的,是在战争中西南同盟一方的、另一国家德罗赛尔实施登陆作战。东北方的联合军曾经在该地发动过一次大规模的战役,但最终因对方的顽强抵抗与自身指挥不力而惨遭失败,在丢下五万多具尸体以后狼狈地撤回了海上。由于制海权仍未易手,加上远征军作为新战力的到达,使东北方重新打起了第二次登陆战的主意。 2

在海湾里,远征军的舰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轻型舰艇直接逼近了岸边,而粗大的烟囱里不停地冒出黑色浓烟的战列舰群则停留在数千米之外。此时岸上的轻型炮兵阵地开始对靠近的舰艇进行打击,有数艘驱逐舰中弹,但未造成十分明显的损伤。春田站在瞭望台上用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个他们即将战斗的地方——圣赫里斯海角。近岸的浅海上笼罩着几团朦胧的雾气,一段狭窄的、布满礁石的浅滩之后是拒马与倒刺铁丝网拉起来的拦阻线,再向上是灰黑色的山坡,土壤和裸露的大块岩石混杂在一起,绵延约百余米的山坡顶端便是以海角命名的圣赫里斯高地,那里零星地分布着一些房子,似乎已经经过了军事改造成为了据点,中央细高的旗杆上顶着德罗赛尔的国旗,在大风里飘摇招展。绕着山坡修建着一道道壕沟,曲折着引导到高地顶端。壕沟里似乎驻扎着士兵,机枪掩体和炮兵阵地布置在其间正严阵以待。

此时春田听见从海面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轰鸣声。她看向声音的方向,发现在海湾外排开的战列舰队的炮口正有新冒出的滚滚浓烟——紧接着,数十颗大口径炮弹落在山坡上,一连串强烈的爆炸高高掀起了烟尘与土灰,引燃了山坡上的灌木和阵地,地面像是要被撕裂一样猛烈摇晃着,升腾的黑云遮住了远处的天际线,海边亦被激起了波浪,打湿了岸边驱逐舰的船舷与甲板上的士兵。和她曾经在壕沟中经历的75mm野战炮的炮击相比,这足足有近百倍重的炮弹的威力,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春田在摇晃里差点被摔在地上,她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扒着窗边看出去,看见落下的烟火底下是几乎被摧毁殆尽的火炮阵地与简易碉堡——不止如此,被摧毁的几乎是整个山坡的土地,灼得焦黑的土壤被翻得到处都是,有些被抛进战壕里,或者阻断了通道,或者掩埋了器械与人;火光与浓烟遍布在山坡四处,把原本灰绿色的高地整个儿涂成了红黑色。

不到一分钟之后,第二轮炮击开始了。毁灭性的爆炸余波过去之后,她听见自己所在的军舰上传来了进攻预备的哨声。

春田把步枪从背上摘下来,又解开腰间系着刺刀的绑带,将刺刀插進枪口下的刺刀座里,拾起那只比平常更重了些的背包背上,稍微收紧肩带,调整了一下绕过肩膀和对面肋下、两条交叉的,装有不同规格弹药的子彈带,接着端着步枪从瞭望台上走了出来。甲板上列队的许多士兵都抬起头来看着她,海风从她的发梢与脖颈间穿过,摇动那些浅棕色的发丝与深绿色的衣领——这可能是他们当中许多人见过的、最后的美好事物。

她从金属架子的楼梯上一级级走下,台阶随着她的脚步而轻轻震动着。

“活着就能回来。”她想起罗伊科的话。

燃烧着的山地上,曲折蜿蜒的壕沟里,又有许多白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仿佛从地狱里升上来的幽魂,在木支架与沙袋之间的空隙里架起步枪——在战壕的保护下,炮击难以威胁他们的生命。若要完全粉碎那些血肉之躯的抵抗,必以更多的血肉作为牺牲,去填平那些舰船无法停泊的浅滩,火焰无法抹去的沟壑,而这些牺牲正集中在船上,船正停靠在岸边。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这其中并不包括春田。

无论如何,都会活着回去。她是这样想的。

因为这里,并不是自己应该倒下的地方。

“冲锋——!”

带领这艘船上突击部队的新上尉挥舞着手枪率先从舰艏跳下,踩着新放出的、作为临时登陆跳板的小木船,几步跨过去进入了水仅能没过脚踝的浅滩。

“合众国万岁——!”

舰艇上远征军的士兵喊着口号紧随其后,纷纷跳上踏板冲上滩头。几乎与此同时,其他登陆舰上的人也发动了进攻,一时间窄小的滩头仿佛迎来了涨潮,被一片登陆部队淹没。春田亦随着人流冲上了海滩,此时战舰副炮的支援炮击仍在继续,壕沟中驻守的士兵开始向下投掷手榴弹,山顶的据点用迫击炮对岸边进行打击,分辨不出究竟是敌我炮弹还是手榴弹的无名爆炸扬起的烟雾覆盖了整个登陆场,有在空中炸成火球的,有钻进地里掀起尘土的,有落入水面溅起水花的,所有被横飞的弹片截断手臂大腿或者是脖子的,甚至是被落下的大土块或者石头砸中了脑袋的,不论是穿着橄榄绿还是灰白军服的士兵,当中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于敌人手中,还是死在自己人的炮口底下。

春田也并不在这些人之列——她猫着腰从被炸烂的木桩与铁丝网上踏了过去,穿越那些此起彼伏的爆炸生出的浓烟,突破了第一道死神的拦阻,再一次看见了山头和顶上的蓝灰色天空,以及向山上曲折延伸的战壕。

她立刻卧倒在地面上。几发子彈掠过她的身边切开空气留下凄厉的风声,她的身后有更多的人越过浅滩的褐色礁石向上发起冲锋,却遭到了一阵连续的猛烈扫射,橙红色的曳光线条穿梭在四处的空中,血花在她头顶上炸开,尸体倒在她面前。春田抬头望见自己的正面,一条壕沟的顶端正架着一挺带防护钢板的重型机枪,穿着装甲的士兵正把半个身子缩在防护板后面,操作着机枪对着海滩盲目射击着。有人在冲锋的途中抬起枪来对他射击,但都只是被厚实的钢板挡了下来,连续而沉重的击发声不断地响着,重机枪喷吐着火舌杀死了数以十计的士兵。离她最近的一发子彈正落在她左腰旁不足两厘米的地方,在泥土里挖出一个小坑。

“要怎样……”

春田将枪托抵在肩上,视线透过缺口锁定了敌人的机枪位,发现了机枪手露出在防护板外的半个脑袋——她立时在那里扣动了扳机,在他的头盔上开了一个洞,血柱从里面喷溅出来,人瘫在地上,机枪立刻就哑了火。上膛了第二发子彈之后,春田又捕捉到了一个试图接替机枪手位置的,快速奔跑着的普通士兵的身影,她对着那家伙身前打了一枪,子彈飞过去正从侧面击中了他的腹部,使他也倒在地上。一时间机枪位没有人再看管,春田一跃而起向着山坡上战壕的入口冲了过去,踩着散落在山坡上地一具又一具尸体中间的空隙。有两个穿着浅灰白色军服的德罗赛尔士兵从战壕里冲出来准备阻击,在他们端起枪瞄准之前,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一人被刺刀撕开了肚皮,另一人被近在半米之内的步枪开火打穿了肺脏。喷涌而出的鲜血给白手套和军服袖子染上了红黑色的污迹,但春田根本不顾及这些,侧身靠着战壕的支撑墙拉开弹仓给步枪压进去一个新的彈夾,而后一闪身冲进了战壕里,抬手一枪打死了一个面对着突然冲进来的敌人手足无措的士兵。

在面前的火力压制停歇的间隙,有几个人随在春田身后也冲进了敌军的战壕,成功占领了第一个修成凸出梯形的据点,没有遭到任何抵抗——本来驻守在其中的士兵都倒在地上,散落的残肢断臂与被抛撒在各处的烧焦土壤与鲜血暗示着这里曾经被炮弹击中过。他们在据点里倚着沙包坐下,忽然听见近处传来一阵颤抖的哀嚎,他们才发现在那几个堆在一起的、被炮弹炸死的尸体里面,还有一名德罗赛尔兵只被削断了两条小腿,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肢趴在地上,手扒着地面上的土石拼命地向回爬着。春田看着这个伤兵犹豫了一秒钟,身后的大兵就冲上去在那人的背上补了一刺刀,使他再也无法挪动或者叫唤了。春田闭上眼睛,倚靠着几乎被爆炸震散的沙袋喘了两口气,把刚才的画面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摘下手套来用手指抹去额头与眼角的尘、汗与血,又重新把沾满血污的手套戴上,翻过身边的绿漆木箱子来打开。里面装的尽是一排排又粗又长的彈藥,大约是供给那挺已经无人操作的机枪使用的。正当她准备起身继续向上进攻的时候,忽然看见远处有一道拖着明亮尾巴的弧线直奔此处而来,只在一个眨眼的时间之后,烧灼眼球的白光在她视野里炸开,脚下突然猛烈地摇晃,一阵气浪涌过来把她给掀翻在地上——一颗小口径炮弹从海上打来击中了据点外的山坡。幸而没有再次直击,春田用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并未受伤,只是脸上和胸前落满了被爆炸掀起来的灰土。

“大家都没事吧?”春田半蹲着缩在已经不成样子的掩体后面,身子向前微倾,低下头靠重力抖落那些落在脸上的土。

“没问题!”身边响起几处重叠的回应声。

春田的军衔是少尉——是综合了她在战场上的表现与个人素质,为了留她在原编队里,破格提拔的结果。虽然不担任任何实际职务,但此时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于在场的几个人中,她是等级最高的一位。

“该继续进攻了。”春田低声说着,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在他们的身后,那片登陆区域上已经没有立着的人存在,倒下的尸体从水边一路堆积到山脚下,机枪早已转向压制别的地区,而炮弹却仍无谓地落在这块死地上,把本已破损的尸首炸成残缺的肉块,在本已焦黑的土地上翻腾起新的火焰。

“这个方向,好像只剩我们了。”一个脸色白净,下巴上还没有胡子痕迹的年轻士兵抱着枪也望向作为他们来路的滩头。“真的还要进攻吗?”

“现在撤退只会死,和那些人……下场一样。”

“只是待在这里,他们迟早会反攻下来的。”

春田稍稍仰起头,望向在山顶的空中飘扬的敌方国旗。

“要活下来,”

“只有到那里去。”

她环视周围人的脸,有人皱着眉头,有人不屑一顾,有人还在瞪大眼睛喘气。

“请相信我,诸位。”

“想要活下来的愿望,我不会输给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至少为了自己,”

“冲锋吧。”

话毕,她直起腿来,一个人端起枪,在众人的注视下,弓着腰贴着战壕的墙壁慢慢地走到了眼前的拐角处,战壕反向向上延伸的地方。有一个人提着步枪跟着了她身后,接着是第二和第三个人,以至最后剩下的几位面面相觑,也都站起来跟在后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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