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谁是如何死去的,她没能彻底记得清楚。
戴宽檐帽的老兵死在短筒霰彈槍的枪口底下,被密密麻麻的钢珠喷了个满怀。当时春田正在他身旁,只有上臂被散射的弹药擦伤,军服被撕开,皮肤被割破,露出底下一层鲜红的血肉来,她根本无法对这种事情上心,因为这些轻微的伤痛和流血,还远远无法与发生在身边的、近在自己眼前的无数死亡相比。
两个人死于在战壕中与敌方士兵的对射中。纵使春田有再优秀的直觉和射击技术,一次上膛一发子彈,也只能打死一个敌人,而仍然活着的其他人便会向他们射击。春田靠着灵活闪现于战壕各处的身法躲开了敌人的瞄准,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如此——抬起枪口稍微慢了些,瞄准的时候略微犹豫了些,扣下扳机的时候枪口轻微偏移了些,所有的这些差池,带来的结果都是、自己成为那个被杀的人,面临着无法挽回的死亡。
以及与战壕平行着架设的机枪,不时在身侧爆炸的榴弹——她无法完全记得究竟谁是因何而死,只记得最后自己在打空五发子彈以后放弃了装填和瞄准射击,抹去了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只是一味低着头向前冲锋,把刺刀捅进每一个挡在她面前的人的肚子里,向上挑破再**,一转身再刺死下一个人——被撕裂的尸体和流淌的内脏铺满了她跑过的路,她的军靴踩过哪里哪里的土地就洇成深红色。整个刺刀刀身都是血,护木上也淌满了血,手套上是血,肩膀上是血,脸颊上是血,眼睛里都是血。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活下去,所以要她死的人都要死。
在那之前,她最后杀死的敌人是一个通讯兵。他背着一把金属支架一样简陋的冲锋枪,蹲在角落里拼命操作着电报机,并且准备拿起电话话筒向其他方面联络——然而他听见飞速逼近的脚步声,等到转过头来的时候,他的眼前只剩下了最后的东西——滴着血的刀锋捅穿了他的面门,扎在他脑后的壕沟墙上,把他的尸体牢牢钉住。
春田听见又有毫无节奏的、疲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拔出刺刀转身把枪口对向身后,通讯兵的尸体滑落在地上。
跟上来的人,是穿着黄绿色军服的,那个年纪最小的新兵。
“大姐、大姐——不对……少尉……”
新兵拖着步子一点点跑向春田,在短短十几米的上坡路上几次差点失去平衡摔倒。从他几乎透支了功能的肺部和气管里,冒出粗重的喘息声,胸膛仿佛随时要炸开一样颤动着。
“你、你太快……跟不上……”
春田探出头去往右侧继续向上延伸的战壕那边望了一眼,可视的几米之内都没有敌人,于是她又缩回这个通讯用的角落,放下步枪靠在墙上,摘下手套来,用仍然未染上太多污秽的指腹拭去眼角几乎凝固的鲜血。
“到这儿来吧。”她说。
新兵几乎是趴在地上爬到春田身边的。在手指接触到墙壁之后,他就顺势翻了个身躺下,正挨在那个倒下的通讯兵身边,一扭头看见那张被从鼻梁骨刺进去,中间凹陷着被血液染满的扭曲的脸,立时感到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上来满盈在喉头,只差一点就要吐出来。
逐渐取回冷静的春田,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活人和死人,忽然觉得眼睛一热。
“抱歉。”她说,“只剩你还活着了。”
“也许我不该……”
年轻士兵挣扎着半坐起来看了一眼春田,接着又合上眼,吐出一口长长的恶气。
“进攻……继续?”他喃喃地问着。
春田一时间没有答话。
他又睁开眼睛,在地上的通讯兵尸体背后发现了露出的、黑漆漆的一截短枪管。他伸手抓住短短的枪管,把那支枪从死去的士兵身上生生扯了下来拿在手里。
“是冲锋枪……这个好用。”他说,视线在地面上和春田的侧影之间游移着。
“少尉……你、用这个吧?”
春田转过脸看了一眼那支造型简陋的冲锋枪。
“留给自己吧。”她说。
“我没法离开我的步枪。”
“记得搜出子彈也带着。”
说着她重新拿过靠在墙上的步枪抱在怀里。
“……要上了吗?”年轻士兵又问春田。
“不……”
“你留在这里比较好。”她抬眼向下望着,那里炮击和射击压制都停止了,曾经是死亡之海的滩头,如今已经只有静寂笼罩着,海水涨上来没过几具陷在沙滩里的尸体,把它们当中的一些卷回海中。
“会安全的。”
说着,春田拉开枪机,摸索着身上的子彈包准备取出一只彈夾。
忽然响起震动的电铃声。春田犹豫了一眨眼,身子靠过去拾起了听筒。
她把听筒的那一端贴近耳边,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呼吸声,不发一语,沉默地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喂,喂!你们那边还好吗?”
她几乎把听筒掉在地上。
“喂?是谁接的电话?”电话那头没有听到回答,声音有些焦躁。
“罗伊科少校?”
春田忍不住喊出来,对这个、她在战役开始前刚刚听到的声音,她还保留着分辨的自信。
“啊?”
听筒的彼端陷入了清晰可闻的惊愕当中,电话两头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四五秒钟。
“——春田?”
“是你在那儿?”
“是我。少校,我正在此休整,一切安好,请您放心。”
这部电话通过电话线连接着什么地方。春田顺着电话线看出去,发现它一直隐在壕沟侧边底下蜿蜒辗转,最后终于不知去向。
“少校,现在您在哪里?”
“我在、在——我在这边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
春田扭过头去又看了一眼电话线,没有出声。
“你那边、大概还能看见多少自己人?”罗伊科问着。
“只有我一个。”春田给半坐在地上,因脱力而翻着白眼的年轻士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个——你——”
“进攻早就该失败了,我命令你立刻撤退,以保全生命为第一原则。”一时的拖长尾音后,电话那头的罗伊科换成了严肃的口气。
撤退……吗。
她在心里默念着。
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趁现在,一切都暂时归于平静,而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迷途知返,便可以全身而退,随着舰艇活着回到她出发的地方。
“只有到那里去。”
眼窝里几乎有血涌出来。从被炮击炸坏的据点再次出发时起,一直向上,她开始数起来,死在枪口下的有五个人,死在刺刀刀尖上的,加上身边这一个,是七个人。而去掉身边还活着的这一位,跟从她一起冲锋的,应当死了四个人。
“对不起。”她说出声来。
在滩头登陆的时候,死在她手底下的有四个人。
“我无法承受。”
冲锋路上,倒在她身边的,不计其数。
“我要为自己开脱罪责。”
破裂的眼球,歪曲的鼻梁,折断的脖颈;被穿透的胸口,被撕裂的腹部,被砍掉的双手,被削去的双腿;以及所有失去了的生命,所有堆积在这片土地上的尸体的影子,统统涌上她的脑海。把男人送上战场的未婚妻,家传的老式来复枪,等待煮开的黑咖啡,只打完一半便被丢弃的子彈带,在地上艰难爬行的半身士兵,以及无数无数的遗留物,与它们见证的、仅在生与死一线之间上演的悲剧——她看向自己的手套,那里仍然滴落着不知属于何人的血。 2
如果撤退,这一切就都失去了它的意义。
仅仅为了活下去的愿望而一再地犯下罪行——是杀人者,是屠夫,是刽子手。
“恕我拒绝这项命令,罗伊科少校,您已不是我的指挥官。”
“但我会活下去,无论如何。”
在罗伊科回答之前,她按下了电话听筒,再次探头望向,已然接近了许多的、飘扬的国旗——那个她在十数分钟之前曾经许愿要到达的地方。
我不要做罪人。
我不要死。
我不会撤退。
我需要一场胜利。
那时、所有的杀戮、所有的牺牲,就都是为了胜利。
而不是一个人活下去的私愿。
我不会成为罪人。
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没有往空枪机里填进去子彈,而是整个儿地把枪机拆了下来。接着她解下背包,从里面翻出了长相类似半支枪的小号部件,塞进原来枪机的位置。而后她从身上摸出一支细长条的弹匣,插在组件的侧面。
“我早该用这个的……”她说。
那是作为试验品开发的、将春田步枪变成半自动的速射武器的佩德森装置,在这场战斗之前刚刚发放给她,在弹片横飞的登陆场上她几乎忘记了这个东西的存在。
她试着举起枪斜对着天空扣动扳机,发现手指底下扳机的力量十分轻巧,声音和后坐力都被大大减小了,无须旋转拉栓的连续射击流畅非常,只是少了一道程序有微妙的不适感。
这也是春田。她想。
“我出发了,”她对身边的新兵说,“照顾好自己。”
接着,她俯下身沿着壕沟冲了出去。
……
那之后,剩余的驻守壕沟的士兵见到了噩梦。突然出现在战壕入口的绿影手中抱着歪插弹匣的奇怪长步枪,连续而密集的轻微枪声与火光闪过,一瞬间有数人被短弹命中胸腹,虽不至于完全丧命,但是嵌在身体里的剧痛使他们无法继续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从自己身边掠过,从视觉残留里依稀得出了女性的第一印象,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在一处墙壁低矮的地方,春田干脆抓着圆木支架翻了上去,沿着山脊线向上奔跑着。龟缩在战壕里的士兵没有一个人想到敌人会高高地从与壕沟垂直的方向跃过来,等他们看到阴影听到声音的时候那死神已经降临在头顶上,被依次的快速射击打穿了脑门或者是打断了脖子。将重机枪架在壕沟末端的机枪手慌忙要瞄准那个影子,可是只一秒钟的工夫她便已经跑到了机枪射击的死区,跨越一道又一道战壕,直冲向国旗飘扬的山顶。
山顶的炮兵阵地早已被舰队摧毁,余下的士兵盘桓在房屋与板车和堆积的木箱之间,看见有人冲上来的时候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春田几枪放倒。坐在屋子里的士兵听见枪声想要冲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门锁被春田一脚踹烂,飞溅的木屑尚未落地之时,人被春田用刺刀刺穿了胸口钉在地板上。
唯有杀死更多的人才能赋予牺牲意义,才能将沾满鲜血的、杀人犯的手套变成英雄的所有物,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她便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前进着,在血肉横飞的时候不见有丝毫良知上的犹豫,因为犹豫不意味着解脱罪责,犹豫只意味着死亡。
于是驻守在高地顶端的敌人,也一个不剩地死在了春田的面前。
她站在那根白铁的细瘦旗杆底下,仰起头注视着,因无风而垂下的国旗。她把缠绕在杆子上的绳子解开,一点点地把那面旗子从顶端降下来,等它一直降到自己眼前,然后扯下来丢在地上。
该如何宣告自己的胜利?她身上并没有携带一面国旗。她站在那儿往下看了看,毫无遮拦的视线直抵海滩上的那些拒马、铁丝网,与挂在其间的,躺倒在其间的一具又一具的黄绿色尸体。火焰在浅水上静静地燃烧着,她所走过的地方已不再有任何残留的响动,狰狞的景象无声地模仿着一片人间炼狱。
忽而她听见自己身侧后方的房屋门被推开了,她立即转过去压低身子用枪口指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在指尖轻微的压力尚未达到开火的临界值之前,她识别出了来人身上的友军颜色,将手指从扳机上移开了。
紧接着,她看见那顶钢盔底下的面容,并非什么陌生人,正是少校罗伊科·洛佩兹。
“我真想打死你。”他说。
“您不会舍得下手的。”她说。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大号手枪,
用它对准了天空,打出一发闪着明黄色刺目光迹的信号弹。
……
“我一直好奇,”
深橘红色的烛火轻轻摇晃着。尽管夜晚远未降临,被遮光板挡起窗户的木屋里仍然被笼罩在黑暗里,只有这原始而微弱的火光为坐在桌前的两人充当照明。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你一直走到现在的。”
“你从来没说过。”
“既然觉得杀人有罪——一开始就不该到战场上。”
“既然无论如何都害怕死亡——一开始就不应该到战场上。”
罗伊科屈起指节轻轻地敲着桌子。晦暗的光影在他的脸颊上游走抖动着。
……
“究竟是什么——”
言语停顿的当口里,机械手指也停止了运作。
“小姐,这已是第三次提问了。我也非常想知道。”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看向她的委托人,蓝色泡在空寂的绿玉里,想要从里面光线的流转读出可能的回答。
“是为了什么……”
春田重复着意思相同的问句,接着抬起眼皮来,投以柔软的铰链一般的目光,将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看向她的眼神扣在自己的瞳孔中央。
……
“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您一次,少校。”春田没有直接回答。
“您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罗伊科·洛佩兹抬起头望着被烛火投影在屋顶上的,变形的轮廓,在那里他想象着一些东西。
“我还有个妹妹,过海到了这片大陆。”他说,“我得活着回去见她。”
只有在烛光放大过的影子上,才能微微看出,那时春田的嘴唇略微动了动。有什么音节在她的胸腔里盘绕着,但终于穿过了松弛的声带,淡化成一次轻微的吐息,无人察觉地、消解在明灭的烛光里。
……
——五十九至九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