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你也等到这一天了。”
阵地上的拉锯战又持续了一年有余。在不断的兵力与补给的消耗下,北方联军背后的国力支撑渐渐显出颓势来。在继续维持现状只有耗尽资源而战败投降的情况下,联军的司令官做出了一个大胆、但也几乎是唯一可行的决定,即动用全部的运输力组织大规模的部队集中,从大陆中央突破南方防线,夺取宗教圣地因坦斯以掌握战争的主动权,迫使南部方面也组织主力部队响应——在这场战役中击溃敌军主力的方面,便会成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大陆战争中,最终的胜利者。
这一计划得到了迅速的通过和执行。在短短数日之内,北方军从绵延数百公里的防线各处调配、动员了数十万的新旧军队,以及大量的装甲与火炮力量集中在大陆的中央,短暂的休整过后于夜间发动了总攻。事实证明集中力量的进攻其尖端无比锋锐,仅在几个小时之内便从正面完全突破了南方军固守了四年的、保卫圣地的重要防线。紧接着部队向着圣地继续开进,预计全速之下不出两日即可抵达圣都。
在这场大规模突击开始之前,罗伊科与春田的小组收到了必须立即赶往前线指挥部的命令。由于前线作战的需要,罗伊科·洛佩兹被重新分配至了一线军官岗位上,而春田则划归罗伊科所部。当她与罗伊科搭乘同一辆汽车到达营地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确切地说,是她的身上——那位一人攻占圣赫里斯高地的英雄,那位游荡在大陆上幽灵一般的狙击手,那位盛开在血泊里的战场之花,她的传说比她自己来得更快。
大约太阳要下山的时候,罗伊科在春田的单人帐篷外喊着她的名字。春田掀开门帘探出头来,看见罗伊科以及他身边跟着的,比他矮了小半个头,一脸稚气的少年兵。
“这家伙,”罗伊科向身旁使了个眼神,“无论如何想见见你。”
春田把帘子完全挑起来,迈出帐篷站在二人的面前。
靠近了罗伊科才发现,这会儿春田的脸颊和嘴唇上全然没有血色,显出虚弱的苍白来,好像她仍是当年那个在海上漂流了不知多少日才被救起在甲板上的女孩,垂下的眉梢和眼角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忧郁,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
“你……”
他再次向她搭话的时候,她勉强做出一点微笑的样子。
“哪里不舒服吗?”
她用手指轻轻在眼眶周围揉了揉,才能把眼睛摆成温柔的曲线。然而即使如此,她的神情也与往日的恬淡有着无法理解的差别。
“少校,战争要结束了吗?”春田问。
“快了。只在这几天之内,之后不论成败,我们就都可以回去了。”
春田的脸上依然没有生气。
“是啊……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她低下头自顾自地言语着。
“你不为这高兴吗?你从头到尾地活了下来,回国就可以接受荣誉勋章,成为国家铭记的英雄——天哪,我想想都为你高兴。”
“我向那个家伙保证过,绝对会让你回去领受勋章的。”
“高兴呢……”春田抬起头,眯起眼睛轻轻笑了起来,一切如往常一样,刚才的阴影仿佛未曾存在过——罗伊科怀疑,那些都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那个……”
罗伊科身边的少年兵小声说了一个单词。
“我都忘了。”罗伊科一把把他拉过来推到春田跟前,“好好看看吧。”
“哎,哎是的!”少年兵慌忙答应着,抬起右手向春田敬了个歪歪斜斜的军礼,“二等兵帕特里克,向少尉报告!”
“有什么值得的事情……要特意来找我。”春田笑着看着眼前叫做帕特里克的士兵。
“一直、一直听说过您的事迹,想看看您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那么,看到了什么样的人呢?”
“怎样的……”帕特摸了摸后脑勺,咧开嘴笑了。
“您比说的更好看。”
“好了,看完了吧。”听见这句话的罗伊科板起脸,抓住小个子士兵的手臂就要往回拉。
“哎——?不,还有事情!少校,请多给我一会儿!”
帕特里克挣扎着回到春田的面前,再次向她敬了个礼。
“春田少尉,我知道您是狙击手……”
“我想申请做您的观察员搭档,见识您真正战斗的样子。”
春田的笑容里透出微妙的惊讶神色,她转过视线去看了一眼罗伊科。
“喂,小子。”罗伊科拍了拍少年兵帕特里克的肩膀。
“你知道以前她的观察手是谁吗?”
“是、是谁……?”帕特看着罗伊科怪异的眼神。
“是我。”
没由得帕特里克进一步说出惊讶的话,少校罗伊科·洛佩兹把他从春田的眼前拖走了,留下在最后的夕阳里的春田和她友善的笑——当天光消失的时候,笑意也消失了,一个人站在黑影中,只剩下一声深重的叹息。
“要结束了呢……”
……
两日急行军之后,北方军即推进到了因坦斯城下,进入了外围城市,几乎毫不费力地夺取了圣地的控制权。而与此同时,南方方面大规模决战部队的紧急集结才堪堪完成,只剩下了重新从圣都外发起进攻这唯一的选择。也许是终结这次大战的战役,只在这座城市里,马上就要打响了。
整个被称为圣地的内城,是完全用大理石围成的古老城镇。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这一地区被称作圣地的原因,即是古老的大礼拜堂,其中保存着作为大陆宗教信仰基础的经典原文,是整个大陆的宗教信徒最为重视的实物,可以说,控制此处的国家便拥有绝对的宗教影响力。
罗伊科的部队参与了城市的驻防,正在决战预备的第一线上。
“……”
深夜的黑色里,春田坐在起了毛刺的粗糙木质长凳上,身子向后仰着倚着墙。路过她身边的罗伊科隐约感觉有些异常,转回身去凑到她的眼前确认,看见春田的眼睫毛闪动了一下,接着又看见她眼底里最微弱的反光,这才知道她的确不是在睡觉。
“还醒着?”
“嗯。”
她的回应简单。
“在想什么呢。”
“想家,长官。”
罗伊科依稀还记得,在救起她的那艘客船上,她曾经说过,自己的全部家人都随着触冰的轮船沉没进海底去了,唯独留下她一个人。
她的家又究竟在何处,有何人呢。
若是平日,罗伊科大概会坐在她身边和她聊上一会儿。可是如今已是决战前夜,连月亮都已经西沉,仿佛再一睁眼,天就会慢慢地白过来,一切的结束就都要开始。
“去休息吧,明天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我不能和你一起战斗……如果你状态不好,我不会放心。”
春田仰起脸和站着的罗伊科对视,在黑暗中彼此的视线好不容易才相互捕捉到。
“我没事,长官,只是没什么疲倦感。”
“您先回去吧,明天我会好好完成任务的。”
一会儿,她的眼神又垂下来扫视着地面,手指在身前交缠着。
“如果,”她说。
“如果到时候您想我的话,”
“请念我的名字吧。”
“我一定会听到的。”
声音的印象与人的背影一同消灭在黑暗里,那句话就成了他们在最后一日的道别语。晴朗夜空中满天星斗的光华垂下来,代替了月亮为她梳洗着已经快要触及肩膀的发影,在一片漆黑中,映出一抹浅淡的亚麻色。
……
春田的部署位置,在与大礼拜堂邻近的一座、顶部不那么狭窄的钟塔上。隔着一条街,几栋矮房子与宽阔的广场,能望见这圣堂的全貌,包括顶上露天的、空中花园一般的构造。
圣堂下面驻扎着大量的防御部队,内部亦有相当多的守卫,顶上开阔的制高点上布置着四名同样属于部队精锐的狙击手,负责依靠高度优势对街道上的敌人进行压制。时间还是清晨,城外的南方军还没有发起正式的攻击,即使攻击开始,突破外围的城镇再攻击圣地的城门也需要相当久的时间,如果防御作战顺利,这里甚至都不会发生战斗。因此,守卫这里的部队都相当松懈,包括春田本人在内,也只是靠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远望着,等待着远处决战的正式打响。本来视野开阔,处境安全的她并不需要一个辅助的观察手,但是名叫帕特里克的少年还是跟着她来了。“我会保护好您的。”只有他一个人,煞有介事地举着望远镜,“罗伊科少校可是教了我一个晚上的注意事项。”
一会儿,零星的爆炸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经历了长距离的空气传播而消减的声音毫无冲击力。所有人都知道战斗开始了,街道上的部队开始挎起步枪巡逻,但没有人对此报以认真的态度。现在就紧张的话,还是太早了。
而后春田听见了奇怪的,金属碰撞的响声。 1
“那是什么——?”
她看向声音传过来的窄街,发现一只下水道的井盖被锁链一样的东西从下面顶飞了,锁链的中间拴着一只发射筒。只在一眨眼之后,冒着烟火的发射筒打出了一发白热的灼眼闪光直冲天际——那是一发自动发射的信号弹。
春田立刻站直了身子,举起枪用瞄淮镜对淮了那个井口。
“有敌人!”身后的观察手帕特里克大喊着。
哪里用得着他说呢。
下一秒,春田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收缩,在胸口一时的剧痛之后,是血流潮水一样在皮肤下奔涌的感觉,以至于她的脸涨得通红,短促的呼吸里都带着血的腥味,端起的枪身止不住地抖动着,耳边响起无端的尖锐蜂鸣——
“是个、是个女孩!”她还能听见帕特里克的声音,但已然无法把它放进脑海。
她同样也看见了,从被掀飞的井口底下,一个纤细的身影踩着下水道里的楼梯飞跃出来,正撞上闻声而来的巡逻部队,那个身影挥舞起手中锁链在四周横扫一圈,锁链顶端几簇锋利的镰刀刀刃将接触到的躯体尽数割破,喷溅的鲜血,倒下的尸体,残肢断腿一时间铺满了整个街道,惨叫声不绝于耳。
并不是为了这些。
春田早已看惯了这些事情,死人,血,残破的肢体一次一次经过她的手,她并不畏惧。
但当她看见那个的时候,眼里便不剩下其他的任何东西了。
那个从下水道里钻出的影子,有着明亮浅金色的头发与一双碧蓝的眼睛——尽管只是隔在数百米之外从细小的镜筒中窥见了一眼,她还是当即认出了那些,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那些颜色,那个女孩。
战争就要结束了。
偏偏在今日,偏偏在此处。
“我终于……遇见你了?”
……
渐渐地,键盘敲击的声响失去了平稳的节奏,而叙说的话语却仍然如泉流一样涌出。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说出了,她成为自动书记人偶以来从来没有说过的那一句话。
“对不起,请您……”
“请您慢一些……”
“请您……再说一次……”
……
“快打死她!她太厉害了!”帕特里克喊着。
春田动用了她全部的理智去抑制自己呼吸的烧灼与双手的颤抖,勉强用狙击镜的圆形视野跟随着在人群之中挥舞着铁链与战斧的女孩,十字的中心总是在摇晃着无法对淮目标,最终她把手指从扳机上拿了下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从下水道上翻上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闪进旁边的街巷里,友军士兵在不知名的女孩手底下一个又一个地被撕裂,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开枪哇!你在做什么!”身后的年轻士兵忍不住在春田的肩膀上推了一把。春田的身子向前一倾,手腕上脱了力,枪一眨眼就要从钟楼上掉下去,幸而她及时反应过来抓住了步枪的背带,把它拉了上来抱在怀里,身体只凭重力倚在护墙上前倾着,眼神空洞,探向街外。
为什么……
大脑在头颅里燃烧。
为什么正在决战的战场上……
心脏在胸腔里击打。
“杀啊——”在领头军官的口令下,这支疑似突击队的队伍成员纷纷拔出了军刀,开始了对大礼拜堂的突击。
“少尉,你,你怎么了!”因为敌人逃走而气得跳脚的帕特里克,这会儿看见在墙边摇摇欲坠的春田,突然感受到了,眼前事情的扑朔迷离。
他仔细看了看春田的胸前背后,发现并没有子彈击中她的身体。
“她动作太快了。”春田用干涸的,声带几乎没有震动的嗓音说着。
“我、跟不上她。”
“对不起……那个,少尉,我们再找机会吧。”帕特里克意识到自己刚才对英雄的失态,低下头向她道歉。
此时那支突击队,包括那个女孩在内,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似乎进入了一处建筑,只留下几十具巡逻队的尸体在街口散乱堆积着。
春田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纵然如此,她的每一口气仍然不能冷静,仍然是像滚烫的岩浆一样浇在气管里,留下要致人于死地的万般痛楚。
“您休息一会儿,我帮您看着目标。”帕特里克再一次举起了望远镜。
……
……
“他们、他们在那儿!”
十几分钟以后,帕特里克惊叫了起来。
春田从火狱的折磨里醒来,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帕特里克所指的,离圣堂不远,一处楼房的天台。上面有一群、隶属于莱登沙弗特里希的突击队员。他们正在天台上剪开周围的铁丝网,似乎是要清出一条跳跃的通道——春田看出,有人将要从那个天台越过大礼拜堂的窗户进入到里面去。
而站在前面静静等待着的是——
同样的,金发碧眼的美丽少女,身上手上沾满油脂与鲜血的屠杀者。
“趁现在……”帕特里克说,“打死那个带头的,或者是那个女人——她杀了我们好多人。”
春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步枪——明明一弹未发的步枪——她却拉开枪机,任由一发完整的子彈从枪膛里弹出,然后重新从身上的子彈带里掏出一颗压进去。完成了这一次无谓的装弹,她才慢慢把枪口抬起来,把瞄淮镜对淮了那个天台的方向。
这时女孩的身上已经绑了钢索,正在一步步后退,淮备从天台上助跑起跳。
黑色十字的中心摸清了她脚步的规律,停留的位置仅仅等待一发出膛的子彈来完成自己的使命。
春田试着把手指弯曲放在扳机上,却发现手如同被植入了钢筋一般僵硬、挺直,来源于意识深处的声音不断重复诘问着,为她塑成了难以克服的强大阻力。
……
从一开始战斗到今天,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而伤人性命?
为了什么而夺走妻子的丈夫,母亲的儿子?
为了战争的胜利,国家的荣誉?
……不。
只为了活下去。
为什么要活下去?
为了归国领取一枚勋章?
为了能够享受衣食无忧,纸醉金迷的生活?
……不。
只为了和她相见。
为什么要和她相见?
她又是什么人?
她是……
为什么要对她扣下扳机?
……不……
不可能。
……
她便是遭到了这样的质问,没有人威胁她,但她觉得仿佛有一柄尖刀正架在她的颈项上,若是任有一句回答背离了自己的本心,自己就愧对这一年半载以来的出生入死,愧对死于自己手下或者为自己献出生命的数百人,愧对被自己绑上贼船的罗伊科·洛佩兹,以及,
愧对她唯一可能还活着的亲人。
那她必要当街被割断喉咙千刀万剐永入苦痛深渊,一遭沦弃,再难回头。
那是她在心底只为自己淮备的地狱,只等这一刻用以攫住那动摇的精神,施以无限的残酷,方能取回一颗坚定不移的心。
……
枪声响起了。
是突击队的人向着大礼拜堂的彩色玻璃开火,玻璃纷纷破碎散落在地上。几乎与此同时,腰上绑着钢索的女孩儿在天台上跑了起来,向着被打破的窗户纵身一跃,像一只轻盈的羚羊跳过深涧,成功地穿过窗户落在大礼拜堂里。身后的钢索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撕裂天空,在圣堂与突击队集中的楼顶上架起一条滑行索道,他们便是要凭借着这个攻入大礼拜堂的内部。
除了那女孩之外,第一个滑过去的是指挥行动的军官,他也成功地跃入了圣堂之中。
“他们要全都滑过去!开枪哇,少尉!”
在一再的言语催促下,脑海一片空白的春田手指底下一抖,枪口迸发出火药爆炸的声响,一颗子彈直奔瞄淮点而去,恰巧打断了那根连接着圣堂与天台的钢索。第二个吊在上面的突击兵从空中坠落了下去,在地上摔成了肉酱。
“干得漂亮!”
“天哪,果然是顶级的狙击手……”帕特里克一时看呆了。
春田从激烈的意识斗争中解脱了自己,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我打到了什么?”她放下枪,转头去问帕特里克。
“钢索啊!那个钢索!”
她往自己刚才瞄淮的方向仔细望了一眼,发现因为钢索的断裂,组织起来的突击队已经四散撤离,正在陷入越来越多的,闻讯赶来的防御部队的包围之中。
帕特里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一脸毅然的春田。
几分钟以后,那个杀人少女竟然冲上了圣堂的顶楼天台,拎着那杆足足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的长柄战斧拖在身后飞速奔跑着。她的身影闪过水柱喷泉与鲜花绿叶之间,布置在楼顶的几个狙击手小组纷纷将枪口指向少女的身影。
春田在她的眉眼里看见了燃烧的火焰。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不把这个家伙打死的话……”帕特里克又焦躁了起来。
春田屏住呼吸,将瞄淮镜稳稳地指向圣堂天台,十字跟随着少女奔跑的身影而不停地移动着,手指随时放在扳机上等待开火。
一个人,被她冲到面前一斧子砍开了头颅。
第二个人,被她拦腰截成两段。
第三个人,被她削去了持枪的双手。
第四个人……
在少女接近他之前,他闭上眼睛随缘开了一枪,出膛的子彈擦过了少女的腹部,在军服上撕开一道不深却不短的、血肉模糊的口子。这条伤痕明显让少女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在这一瞬间里,春田扣动了手指底下的扳机。
子彈破空而去,击中了那、最后一个狙击手的腹部。半秒钟的滞后过去,少女抡起手中的大斧,将他的脖子利落地砍断,头颅滚落在地上。
“是不是,是不是打偏了?”
春田铁青着脸一语不发,一边用视线锁定着瞄淮具,一边缓缓旋转枪机,向后拉开。
“叮”的一声,弹壳从枪机里弹出,滚落在她的脚边。
天台上的少女因为伤痛和力量过度透支而浑身发抖,腿一软跪在了地面上,仰起身子朝向天空,小腹上的枪伤从创面渗出许多体液和鲜血来,顺着腰部的曲线流淌下去,泡透了她皱褶而肮脏的军裤。即使如此,她还是艰难地从腰带上摸下来一支信号枪,举起来对淮了天空。
“现在她没在动——快打死她呀!”小观察员帕特里克已经声嘶力竭。
毫不费力地,瞄淮环与交错的十字中央套中了少女的脸颊,凌乱的金发底下尽是溅满的鲜血与被划破的伤口,本该姣好的面容被露出的血肉变得只剩下血腥与残忍。碧色的眼睛本应流转着湖上的波光,如今却只剩下了灼人的复仇之火,熊熊地燃烧着,似要烧干这一对美丽的眼,吞噬周遭一切活物的生命。
“开枪哇!如果我有步枪的话,她现在就死了!”
春田只是透过瞄淮镜细细看着她的脸,按在扳机上的手指纹丝未动。
于她,今次便是抉择——救国英雄,或是卑劣叛徒,只在食指几毫米的动作之间,然而她丝毫也不曾犹豫,因为从她一出发时起,她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从天台的入口处,出现了一团熟悉的黄绿色。
春田的脑子里再一次烧起来,她立刻将枪机推回去完成闭锁,枪口指向那团影子的方向又扣下了扳机。
然而她的反应究竟是迟了一念。
闪烁的信号弹拖着灼热的光芒和尾迹冲上了天空。正与此同时,少女身后的,新从楼下爬到天台上的一个北军士兵,抱着步枪悄悄瞄淮了她的背影。大口径的步枪弹击中了少女的右肩,在她的肩膀上凿开了一个大洞,鲜红的血柱伴着碎肉和骨头渣子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少女的半边身子和半边脸。仅仅一刹那之后,春田的子彈才飞至这个、自己的友军士兵身边,贯穿了他的腰腹部,有血顺着侧身一鼓一鼓地流淌下来。
少年兵帕特里克被春田的这一枪惊呆了。
“你,你究竟是在打谁!”他厉声质问着春田。
春田没有立刻回答他。她只看著拖著残臂的少女一点一点地在天台上挪动著,每挪动一小步都会有许多鲜血涌出流在地面上,血在她移动过去的地方淌成了一条鲜红的轨迹。春田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指尖的温度逐渐褪去变得冰冷,尽管心脏在胸中的跳动感越来越清晰,但却也越来越无力,仿佛那只是一颗被捏著的空气泵,仿佛那些流下的血也在她身上失去了一样。
“无论打谁。”
“我都不会向自己的妹妹开枪。”
她失去血色的嘴唇蠕动著说出了这些不甚清楚的话。
接著又是那个声音——那个她早在过去的战场上听惯了的声音。逐渐从空中接近,尖锐刺耳的,金属外壳摩擦空气的声响,几层重叠著,分了先后远近,钻进所有人的耳朵裡。
莱登沙弗特里希的炮兵部队,向此处发动了炮击,街区和郊野多处都被野战炮命中,爆炸掀起了火焰和滚滚的浓烟,望见敌人宣布夺取了大礼拜堂的讯号,加之炮击开始造成伤亡,城中的驻守部队军心动摇,乱作一团。
“这些事情,以后再解释吧。您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还是太奇怪了!”看见炮弹爆炸的帕特里克,抓着春田的手腕要把她往钟楼下面带。春田就那样被拖着,跑下了几层盘旋的铁架楼梯,冲到了钟楼的外面。
“敌人的炮击已经开始了,少尉,我们立刻后撤!”帕特里克要拉着春田向北方的大门跑去,却被春田一把狠狠地甩开了手。
“你要做什么?”帕特里克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望着春田的背影嘶吼着。
“去救我的妹妹。”春田向着圣堂的方向走过去。
“你回来!”帕特里克两步跑上去抓着春田的衣角,硬生生扯住那块脆弱的布料让她不得不留在原地,回头向后看。
“如果不能把你活着带回去,罗伊科少校会打死我的!”
春田从右腰间,拔出了自己过去从未用过的那支,自卫用的大口径手枪。
她拿枪口指着帕特里克的脑门。
“回去被他打死,还是现在被我打死,你自己选。”她冷冷地说着。
帕特里克被近在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吓得他浑身不自觉地发着抖。看见春田把手指放在了扳机上,他慢慢松开了春田的衣角,往后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在春田冷冽凌厉的、决死一般的视线追逼下,他终于不得不背过身去,慢慢走了起来。
在春田淮备放下枪的那一瞬间之前,他的脚步停下了。
“我知道了……”他用因恐惧与憎恨而大幅度颤抖的声音,低低地说着。
“你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你只是个,无耻的叛徒……”
“叛徒!”他大声喊着,向着自己心里破灭的美丽英雄梦想喊着。
“啪。”
春田抬手一枪打在他的脚边,他双腿一颤,接着迈开大步向着北方奔跑起来,再也没有回过头,直至消失在这条唯一的,朝圣之路的尽头。
炮击仍然无止息地震撼着这座城市。
春田把她的手枪扔在地上。接着,解下了肩上的,与她同名的步枪,也扔在地上。
她的战争已然结束了。这些武器已然不需要了。不,她的一切已经都不需要了,连她自己都已经不需要了。
还活着吗,她。
她想到拖着流血的断肢爬行在楼梯上的少女,心中便再一次地止不住烧起来,从心脏发出的仅剩的血液带着流火从里面烧遍了全身,从指尖到眼角,从脚踝到肋下,无一处不因灼热的煎熬而痛苦万分。尽管她未曾有一处受伤,她仍觉得自己如同将死之人一般。
我何时是英雄呢。
我是毫不留情向友军士兵开火的叛徒。
我是手上沾满无数无辜生命鲜血的杀人犯。
我是个不能保护自己妹妹、不称职的懦弱姐姐。
我是罪人,已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罪人。
过去所有为自己开脱的妄想,都是徒劳。
向着大礼拜堂的方向,她迈开了步子。
即使如此,我也要完成我的愿望。
我要和她相见,无论付出多少代价,背负多少罪恶。
这些早在我把刺刀挂上腰间之前,都已经决定好了。
在空旷而宽阔的朝圣路上,她越跑越快,穿过扭曲空气的熊熊烈火,跨越因为爆炸而倒塌的碎砖烂瓦,灰黑的烟尘扑面,即使几近窒息也绝不停止。尖锐的啸叫从她耳边掠过,一发炮弹远远地落在了她身后,炸烂了她曾经据守过的钟楼,而她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只顾一路向前,直抵圣堂脚下。
在那里,她透过没有玻璃的窗向上望见,失去了双臂却仍在拼命扭动着身躯的少女,全身上下已被流出的血浸透了,跪在地上爬行着,用牙齿咬着,用脑袋顶着,用尽一切办法搬弄着一个同样被血染遍的,几无生气的男人躯体,一点点地在楼梯和楼梯之间挪动着。眼泪不停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流过脸颊顺着下巴汇集到衣领里去,在满脸粘着的凝固鲜血与尘灰混合物里冲出一条又一条的泪痕沟壑,露出底下本是白净的皮肤来。
春田不知道那个,少女拼尽全力也要带走的男人是谁。
她张了张口,想要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出她全部的声音来,让那个少女知道自己的存在。
“ ”
她竟不知道,她到底该喊什么。
于是她决定,冲上楼去把他们一起带离这片火海。
在她踏出第一步的时候,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她几乎没听见那个声音,因为以声音的速度终究追不上,如果它就落在身边的话。
一股难以承受的暖热顺著腰际爬上来,接着她的眼光从视平线上跌落到地平线上,之后传入她耳中的才是那个熟悉的呼啸声与爆炸声,猛烈的震击几乎冲破她的鼓膜。她呆坐在地上,眼看着自己被横飞的弹片切断了的双腿摇摇晃晃地抽搐着倒下,伸手向下一摸,模糊的红粉色碎肉满地都是,血液从无数被切断的血管里涌出,散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无法渗透下去,积成血泊的样子渐渐蔓延扩大着。几秒钟之后,锯齿撕咬一般的剧烈疼痛忽然出现在她的感觉里,从腿上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寸皮肤乃至大脑的核心,让她的呼吸变得断碎而颤抖——意识在无法忍受的疼痛里被无数只怨灵的锋利钩爪撕扯着,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可怕黑暗当中去。
“罗伊科……”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被呼唤了。那个如今已无关紧要的人,她所胁迫她所利用她所违逆,最后她终于背弃了的人。
“妹妹……”她终究也没能想起那个少女的名字,而到最后,也没能把她从这地狱里带出去,眼睁睁看着失去双臂的她无力地哭泣,甚至都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没能让她意识到有人曾经来过——她在几处死地里游走奔波了多久,却落得个不曾来过。她为她做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她还会活着吗?她竟不知道。
“对不起……”
她甚至不能报以对命运的怨恨——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从开始到最后,一直向着死亡的方向走去,游走在分割生与死的一线刀锋上,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她甚至也无法后悔,因为她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重迭着的死亡与死亡的尽头,是唯一对她有意义的存在——即使在那万劫不复之城,永凄深坑之底,她也要前去触碰,把那个她抱在怀里。
然而她终于止步于最后一程。有如初破茧的蝶翼一般细薄脆弱的生命,折断在了黎明前最黑的黑夜。她并不害怕死亡,她为死亡将要与她别离的人而万般恐惧。她失去的不只是用以行走的双腿,是只在她面前却触手不能及的那个一切。
她试著、拼尽整个剩下的半身的力气,手掌按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然而她做不到,除了破碎不堪的身体断面与灰尘土石摩擦带来绵延的割伤神经的剧痛以外,她什麽都得不到。她终于倒在地上,脸颊触碰到砂砾,手指在地面上徒劳地弯曲著,抓不起任何东西。她想抬起头再看一次那个窗口,但是即使折断脖子也再也望不见。
唯一的一次,她的眼角流出眼泪,被痛觉切割成无数碎片的呼吸终于变成了不能抑制的凄厉哀号,她作为人的意志完全崩溃了,因为身体和灵魂上都过于残酷的伤痛,在被轰炸摧毁的街道上,在冒着火焰和浓烟的深弹坑前,一个人都听不见地,声音像刀锋划过喉管,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她只哭了几秒钟。
之后意识就完全切断了。
泪与血仍止不住地流淌着,只是已然没有了声音——死人发不出声音。
……
“我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杀人犯。”
“我是背弃了国家和战友的叛徒。”
“我是没能保护自己妹妹的失职姐姐。”
“我是犯下诸多恶劣罪行的罪人。”
“知道这些的人,谁会原谅我呢,谁会原谅我呢……”
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低声抽泣着。
“我会原谅你的。”
身后,冰冷坚硬的手环绕住她的肩膀。
“尽管这双手不是那么温暖……”
“我也想帮你消解一点痛苦。”
“您是我遇到过的,最坚强也最温柔的女人。”
“我也因你而得以活着。”
“请好好地哭出来吧。”
“姐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