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二时,摆在站台两侧的礼炮定时依次鸣响,轰鸣声响起的时候原本喧闹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随着火焰和尘雾消去,硝烟味悄然在人群里四处扩散,原本属于战争的残酷气氛在如今变成了庆典上的催化剂——当最后一声炮响落下之后,经历了短暂的寂静,欢呼声再次从人群中爆发出来,淹没了整个站台。
那氛围像极了伟大航船的下水仪式,只是在场的人没有谁会注意到这一点。十几年的时间早已足以让所有无关的人忘记那个灾难,而唯有曾经身陷其中的人无法忘怀——春田坐在轮椅里,被周围一圈站着的人挡住,没有谁能看见她,而她只是在欢呼声中沉默着,为这不能不回想起来的过去和无法预料的未来而愁眉不展。
“一会儿准备要上火车了。”埃利文牵起春田的手,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春田正用一如既往的平和笑容回应着她。
埃利文在人群里踮起脚,望见远处如同昨日一样拎着小箱包在人群外等候着的薇尔利特·伊芙加登——那个美妙的影子,只是稍微瞥见了一眼。
……
下午三时,全部的旅客都已登上火车。一长声低沉的鸣笛之后,排头的三辆机关车跟着发出嘶哑的喷气声,接着蒸汽机渐渐运转起来,带动着总计十三节的法姆·法塔尔慢慢移动着,开始了朝向大陆最北端的旅程。坐在普通客车车厢里的孩子扒着车窗探出头去,向窗外聚集着的看热闹的人和送行的人挥着手;而在机关车后第一个车厢里的春田,此刻正如往常的任何一个下午一样,面对着包厢里对于火车来说大得过分的长方形玻璃窗户,凝视着窗外澄澈纯净的阳光。
埃利文坐在春田身旁的床铺上晃着腿。
“是不是……”
“有些太奢侈了?”
春田看见窗框上雕刻的暗金色波浪花纹。直到她上车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第一个车厢是档次最高的单间卧室的车厢——宽敞的空间,暗红色格纹的绒地毯,两张成直角摆放的单人床,带台灯的红木小桌,以及她眼前的观景窗户,无不暗示着这并非普通的乘坐空间。
“存起来的钱总是要用的。”埃利文笑着把床上的枕头拿起来抱在怀里。
“既然把旅行作为礼物,肯定要给你最好的体验。”
“我们要一直坐到最北方哩,那要整整一天还多的时间,不舒服一点儿怎么行。”
说着埃利文把枕头放回原处,脱掉鞋,陷在床上仰望着火车乳白色粗糙的天花板。
“真好啊……”她感叹着。
“只是,要是有双人床就好了……”
“那种事不要想。”春田用稍带嗔意的眼神望了埃利文一眼。
……
因为并非专门面向高端人士的快车,自身吸纳了社会各个层次的乘客,横贯大陆蒸汽火车在线路长的同时,停靠的站点也不少,而且每过一个小时就要在停靠地进行一次补水作业。这样在列车整个的运行过程中就显出一股不紧不慢的悠闲感。能够从容地欣赏着在窗外流过的城市和山水,自由地在车厢通道里走动,这对于只是想要享受旅行的埃利文和春田来说并不是坏事。不,对于愿意乘坐这班列车的人来说,大概都不是坏事吧。
本该是这样的。
列车按预计的时程运行过一个小时整,到达第一个补水地点停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郊外山野的边缘被涂上淡淡的深红色——因为是晚秋接近冬日的缘故,天黑得格外早。
“要去吃点东西吗?”埃利文问春田。
春田望了望远处的天光。
“我还不怎么饿。”她说。
“不过确实很期待列车上的食物……还是晚些再去吧。”
于是她们两个人仍然坐在自己的包厢里等待着。埃利文打开桌子上的台灯,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着火车的内饰当做素材,而春田坐在自己轮椅里,捧着从埃利文的小皮包里拿出来的书慢慢地读着。
闲适的二人因为这个决定,而错过了在这辆火车上将要发生的悲剧的第一现场。
在简易的集中式卧铺车厢里,一位负责搬运行李的工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割断了喉咙。喷溅出的血液染红了床铺,不受控制地在地板上流淌着。目睹了这一切的乘客都为那暴徒手中的锋刃以及利落的杀人手法所震慑,有人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有人缩在被子里想要一动不动,却抑制不住地悄悄颤抖着,有人尖叫出声——这声音也被车厢里其他的人听见了,继而引起一阵不明所以的骚动,而这阵骚动的声音传递到别的车厢,在别的车厢里,也立即有人展开了控制行动,警告枪声在各处响起,所有的乘客都被通知:安静地待在原地,否则格杀勿论。
稍晚些时候,两人的房间门也被敲响了。埃利文去开门的时候,迎接她的并不是询问晚餐的侍者,而是漆黑冰冷的手枪枪口。埃利文面对着溢出的杀气举起了双手。
“想活命就不要出来乱动。”身为劫持者的男人留下了短暂的警告,随即把埃利文推回了房间里,随手关上了房门。
脸色惨白的埃利文转身用背抵着门,面向房间里的春田。春田的眉头紧锁,手按在腰间皮带上挂的枪套上,枪套已经打开,半截银色和红棕色露在外面——直到这时埃利文才发现春田带了刺刀和枪,分明是全副武装的样子。
“埃利文。”春田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离门远些,躲到我身后来。”
埃利文本想说点什么,但春田决绝的眼神和凛然的声音让她明白,在这种场合下,春田可能远比一个连枪都不会开的自己更加强大。
即使她抱持着如此残破的身躯。
“如果我还有双腿的话,”
“绝不会任他们为所欲为的。”
春田稍稍把轮椅往前挪了挪,正好在能直接瞄准打开的门口的位置。
埃利文看着春田的背影,看着她垂下来的长发在已晚的天光映照下泛出的微弱光泽,看着她失去了双腿而空荡荡地飘摇着的白裙子。
她忽然想起来。
“有人会阻止他们的。”
春田偏过头去向后看着埃利文,等待着她后续的话。
“你和我讲过的……”
“她很强的,对吧?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说出这个名字的那时候,春田像在那时死去了一般,眼里失去了光,表情定格在那时的样子,连眨眼都忘记了。
“她也在这车上。”埃利文说。
“她也在这车上。”春田重复着埃利文的话。
“她也在这车上。”她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接着转过头去,把脸埋进手心里。
“我几乎忘记了。”
就连身后的埃利文也没有听见,春田在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里,没有声音地号泣着——为这本不可能重复发生在她身上的,曾经将她们姐妹分离的,最糟糕的预想,最绝望的命运而号泣着。
但,那样横溢的悲伤只持续了几秒钟。
因为这次究竟和那次不同。
海,是人无法反抗的。而当对象同样是人的时候——
是可以反抗的。
她相信着她自己,也相信着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
因为身处封闭的包厢内,发生的其他后续事情和她们都没有产生任何联系。不论是被抛出的搬运工尸体,被杀死的火车机关操作员,莱登沙弗特里希的陆军会议,还是在突然的黑暗中陷入一片混乱的餐车二,她们都无从知晓,只能紧张地坐在蜡烛形状的灯光底下,透过窗外天色变暗的程度来推知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呐……”
埃利文试图通过说话来缓解让时间变得漫长的紧张感。
“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要劫持火车。”
“无非是以乘客为人质提出要求。”春田干脆地回答。
“只是并不知道他们是哪一方的人——这也和我们没有关系。”
对话很简单地结束了,没能进行下去。沉默带来的寂静再一次笼罩了房间,只听得见火车车轮和铁轨之间的缝隙碰撞的声音。埃利文在沉默里思考着,在这样的场合下,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向外看只能看到些许模糊的轮廓和天空上的秋月与悬垂着的星辰——火车补了四次水又过了很久,大约是七点多的时间。
“春田。”
“春田。”埃利文唤着春田的名字。
“我想去餐车拿点吃的。”
埃利文脸上的表情神秘兮兮的。
“我去吧。”春田说。
“你不方便呀。从这里到餐车很远。”
“还是我去吧。如果有,帮你也拿一份。”埃利文走到春田身边去,握着她的手心,在她的耳边放低了声音继续说话,“我出去看看外面的布置,想想办法逃出去。”
春田用另一只手扯住了埃利文的衣袖,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和埃利文对视了几秒钟以后似乎又把原来的话咽了下去。
“你去吧——要保护好自己。”春田最终说出了这样的话。
接着埃利文从里面敲了敲房间的门。一时无人应答,她又敲了第二次,这次很快得到了回应。最初拉开她房门用枪指着她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在外面喊了一句。
“干什么?”
埃利文按住门把手,一点点把门拉开一条缝,从门缝里露出眼睛去看着外面。
“我饿了……想去拿点东西吃。”
“滚回去。”应答简单利索。
埃利文试探着把门又推开了一些,到能露出半张脸的程度。
“这样下去会饿死的……到终点还有那么远。”
“房间里还有需要照顾的残疾人。”
“求您了。”
她隔着门缝低下头——什么时候她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这么低声下气,但是如今为了自己也为了春田,这是她唯一安全的选择。
“哼。”
看守车厢的劫持犯冷哼一声,从外面把房门拉开了,差点让埃利文失去平衡摔倒。
“快去快回——老子最烦女人多话。”
埃利文匆忙向眼前的人鞠了个躬,回身关上房门,弯下腰贴着墙猫一样地沿着走廊离开了。
在运行的火车上,即使获得自由,谁又能活着逃脱呢?
春田怔怔地注视着门上方框状的图案,有那么几秒钟。
……
当埃利文穿越过长长的火车和几重看守的盘问,终于摸到倒数第三节的第一餐车的时候,她感受到冰冷锋利的视线和沉重压抑的气氛——餐车里的四个劫持者都在盯着她,而餐车里的所有乘客,都只是面对着没有吃完的食物,愁眉苦脸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厨师也被勒令停止活动,餐品的供应早就中断了,但幸好还有些冷盘和甜点剩在那里。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拿了一杯厚奶油和一杯巧克力,在恶意的目光监视下又悄悄溜了回去。
途中埃利文所看见的,每一处车厢的出口都由至少一个戴着袖标的人把守着,客车厢和餐车厢里有劫持者坐在人群当中,而在卧铺车厢里则至少有两三个人在通道上来回巡视——只有自己所在的第一车厢,监视者只有一个人。
安全地回到第一车厢,埃利文发现原本看守着走廊的那个男人不见了,通道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埃利文走到自己的包厢面前,因为没有空余的手所以只能用胳膊肘去敲门。但是当她试着去用力的时候,却发现门根本没有关,就那么虚掩着,一碰直接敞开了。
“春田?”
她几乎失声叫出来。
虚掩着的门后,哪里也没有春田的影子,房间里空空如也,连轮椅也不知去向。再看第二眼的时候,她发现了更令她吃惊的东西。
格纹地毯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变成了清一色的深红黑,散发出一股腥甜味来——那分明是被流淌下的血液泡透了。血迹一直延伸到窗户旁边,在那里埃利文看见地面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原本在那里的玻璃已然消失不见,只在边框上留下一点锯齿状的残渣。火车运行时带起的风从被打碎玻璃的大窗户里灌进来,带着冷夜的气息吹乱了埃利文的头发和衣角,让她不住地发起抖来——然而这份颤抖却并非完全出自寒冷。
桌子上的台灯依旧亮着,笔记本被压在台灯灯座底下以至于不被大风吹走,旁边搁着一柄出鞘的刺刀,刀刃上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暗红的血影——是春田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埃利文把拿回来的甜点放在桌子上,去看那个笔记本,如料想的一样,本子翻开了新的一页,上面由春田留下了过于严肃的有力字迹。
“为我不能继续保护你而道歉。”
“这把刀留给你。”
“活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从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并且她真的试着去这样做了,手按在窗框上把半个身子向外探出去,烈风扑面而来,只要稍稍撤掉身上的力气就能从这飞驰的列车上落下。
但她不能真的那么做。
因为是春田的话,让她活下去。
她坐在床上仔细想了一会儿。当她想起她提起薇尔利特也在这车上时,春田那突然的表情变化时,她便明白了,这女人绝不会单独离开这辆车,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她永远都有无论如何要一直守护的人。
此刻,她一定在某处战斗着吧。
……
埃利文刚离开包厢不久的时候,春田在火车运行的咔嚓声的间隙中听出了一些特别的声响。那是从她的头顶上传来的,钢铁般沉重的脚步声,枪声,以及激烈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她由此意识到,在这辆火车上,属于某些人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她想起埃利文对她说的话。
“她也在这车上——她会来救我们的。”
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底下流淌过得血液变得炽热,胸腔中心脏跳动的节奏也不再安定。一想到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有可能正在赌上性命为了全车人而战斗,而自己却缩在小小的包厢里苟且偷生,她就觉得无法忍受——对这样的自己无法忍受。那种感觉,同当年在圣都高高的钟楼里,用瞄准镜里的黑色十字对准薇尔利特的脸庞时心中所经历的地狱般的折磨如出一辙。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总还要为了守护她而战斗。
春田从枪套里取出手枪,把弹匣卸下来确认了一眼。在出行之前,里面事先压满了总共七颗自卫用的空尖弹——她也只有这些子彈了。接着她把刺刀从腰间解下来,抽出来握在手里,用指尖感受了一下刀刃的锋利程度——只要再稍用一点力就能划破皮肤。
她弯曲指节,轻轻敲了敲包厢窗户上的玻璃。传来的回声薄而轻脆。于是她把手枪转过来,握住枪口的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胡桃木和金属的握把砸在窗玻璃上——玻璃应声碎了一地,有些碎片散落在包间里,有些顺着风被抛在铁轨上。
打碎玻璃的声音显然响亮得过分。春田马上就听到外面的通道里有咚咚咚的脚步声向这里接近,对于这个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转过轮椅来面朝着房间门的方向。
当门被打开,男人的脸出现的一瞬间,春田的刺刀脱了手飞出去,直钉在男人的两眼中间。来查看房间情况的劫持犯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倒下了,有血从他脸上的伤口里流出来,浸染了房间里的地毯。春田弯下腰去,抓着死人的衣领把他的上半身提起来,一点一点地拖进房间里,把刺刀从他的脸上缓缓拔出,看着更多的黑血咕噜咕噜地从他的脸上冒出来顺着衣领淌下去。春田用死人尚未被血液沾染的衣袖包覆住刺刀的刀刃,稍稍拭去上面残留的血迹。她想要把刺刀别回腰间,但犹豫了一会儿又移动到桌前,把刀放在桌子上,又用埃利文的笔和纸写下了几行字。
“为我不能继续保护你而道歉。”
“这把刀留给你。”
“活下去。”
背对着窗户写字的时候,行驶的列车带起的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她的发丝在空中散乱,甚至颈后都感受到来自夜和死的寒凉。写完了以后,为了不使笔记本被风吹乱,她把写好的那一页压在了台灯灯座底下。
尸体的流血仍然没有止住,并且渐渐地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来。春田心知如果这样下去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所以她再次抓住尸体的衣领,一直把它拖到窗边。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把这具沉重的尸体靠在窗框上,然后从中腰的位置把尸体扛起来,一把推出了窗外。这失去生命的死物落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在碎石铺成的路面上染上血红的印记,紧接着就被火车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谁都再也看不见了。
因为搬运了过于沉重的负荷,春田的额角有热汗流下来,肩膀上被死人的血染红了,心动过速而呼吸粗重,但她没有时间休息,在此时一刻的拖延都可能要了她的命。春田试着从窗口探出头去寻找登上火车车顶可能的路径,但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供攀登的立足点——即使有,失去双腿的她也根本无法利用。
但还有别的路。不在这里,而是在前方的机关车上,有直接通往火车车顶的楼梯。这么想着,春田打开门,摇着轮椅移动到了车厢的通道里,反手轻轻把门掩上。
春田回头望着通向后方车厢的通道,只有明黄的灯光亮着,底下没有埃利文的声音和影子。她对着那无人的通道深处叹了口气,转身摇着轮椅向着前方的“机关车三”开始移动。
……
在机关车三的入口面前,春田遇到了问题。这扇圆角矩形的铁门,仅能容一人通过,对于春田的轮椅来说太过窄小,会卡住轮圈和扶手。但这并没有困扰她很久,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直接伸手去打开了门。沉重的铁门被推开的时候,有一个臂上带着国徽袖章的监视者向春田这里看过来,他为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奇怪女人而困惑了一刹那,下一秒他就看见枪口的火焰以及向自己飞来的子彈——春田抬手开枪击中了他的胸膛。大口径空尖弹膨胀的压力撕裂了他的胸膜和心脏,只一发便要了他的命。春田坐在打开的门口处等待了几秒钟,却不见眼前的车厢里有任何其他的反应,没有更多的劫持者闻声赶来。
于是,她双手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前端,开始一点点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直到下半身完全和轮椅的座位脱离接触为止。
“扑通”
春田从轮椅里摔下来,脸朝下倒在机关车三的通道里面。她用胳膊肘撑着地面让自己勉强能从这被煤炭的火焰与蒸汽所灼热的尘灰里爬起来喘上两口气,接着趴在地上只靠双臂一点点地往前挪动着。
从运转中的机器后面探出一张被烟火熏黑的脸。春田本能地掏出手枪对准了出现的人,但没有立刻扣下扳机。她看到对方正因恐惧而颤抖。
“那个……”
烟尘煤灰的掩盖下,却意外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身上穿着铁路雇员的制服,和刚才那戴着袖标的劫持者似乎不是一路人。
显然他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原本控制了车厢的劫持犯如今已经倒下,血流满地;一位只有半截身子的长发女士却趴在地上正用枪指着自己——
他向着春田举起双手。
“我是这里的助理机关士……请不要杀我……!”
春田一边继续用枪指着他,一边用手掌支起半边身子,一点点坐了起来。
年轻的机关士助手透过春田散乱的长发看见她的脸。
“您真美。”他试探着说出一句大胆的发言。
“坐下。”春田命令他,“不要居高临下地和女士说话。”
直到眼前的年轻人和自己处在同一高度,春田才放下手中的枪,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把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下来。
“他们杀了这辆机车里的主机关士,只留下我来操作机器。”
“看守机关车三的还有其他人吗?”春田问。
“本来是有其他人的,”年轻机关士回答,“但车顶上发生了战斗,好几个人跑了上去,只剩一个人守在这里——刚才他被打死了。”
春田望向不远处,通向车顶的金属斜梯。
“我要上去了。”春田说,“你回去工作吧。”
“您一个人……没问题吗?”
春田沉默了一会儿。
“不可以有问题。”她这么说。
机关士回到岗位以后,春田把死去的劫持者尸体翻过来,从他的腰上发现了一柄佩刀,一支口径稍小的手枪和备用的彈匣——和春田使用的手枪弹药不同。春田把死者的手枪解下来,确认过保险和弹匣,弹匣里只少了一颗子彈还剩七颗,于是春田决定把新手枪塞到原本的枪套里以备不时之需。至于佩刀,考虑到只能在地上爬行的缘故,和敌人格斗几乎没有胜算,春田把它留在了那儿。
以及,在制服上衣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只小盒子,小盒子里面装着几粒绿色的胶囊。
“氰化鉀。”盒子上的说明很简洁。
春田把这东西也揣在了身上。
收拾完物品,春田一点点爬到梯子底下。她先伸长了胳膊把自己的手枪搁在高处的梯子踏板上,然后用空出来的两只手按住梯子的踏板让自己的下半身离开地面往前挪动,直到被截断的大腿根部接触到第一级的踏板,能够勉强立在梯子上。接着,她开始重复这个过程,用手支撑着身体一级一级地缓缓向上爬,爬到了手枪所在的位置,就把手枪拾起来搁在更高处,自己继续向上爬,一直到她伸手就能碰到头顶上那隔断了往火车顶的通路的,漆黑的盖板为止。
她用左手握住盖板底下的扶手使劲向上顶,可是金属的重压让她的努力不见成效。她只能放下右手里的手枪,用两只手一起去对付那个盖板,好不容易才把盖板打开,听见了沉重的黑铁相互碰撞的洪亮声响。
打开的一瞬间,她望见头顶上,晴朗的夜空里的繁星。
紧接着就是贴着火车顶呼号着的烈风钻进了车里,敲打在她的脸颊上,摇晃着她的肩膀,若不是她及时抓住了出口的边缘,她差点要被这一阵风给从梯子上吹下去。
她把手枪扔上车顶,扒住出口的边缘,闭上眼睛咬着牙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气,把自己的身子探出车外,然后几乎是精疲力尽地倒在车顶上——她觉得她手臂上的筋肉充满了血正在灼烧着,几乎要因为过度使用而崩坏断裂。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她能用来活动的,仅仅只剩下这双手臂而已。
她的脸贴着机车顶棚——因为是蒸汽机运作的机关车,金属的表面因为受热而有些发烫,灼得她的脸颊有些疼痛。这让她不得不尽快结束休息,从车顶上爬起来,直面那如今正在耳边咆哮着的凌厉晚风。
春田想取回她的手枪。但却发现,在那里,手枪被一只棕色的高筒靴子踩住了。
“——真是有魄力的女人。”
是英武的男性声音。
“拖着半截身子竟然可以上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你也就到此为止了。”
狂风吹动着宽阔的衣摆发出猎猎的声响。
春田努力抬起头来,看见眼前裹着一身深蓝色大衣的高大男人。大衣上绣着罗哈德的国徽,在夜里金线似乎闪闪发光。男人手里握着形状独特的武器——既能看见长而锋利的剑刃,又有能射出子彈的枪口。
“我对你很感兴趣。”
“告诉我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吧。”
春田努力地压制着自己因疲倦和惊恐而混乱的呼吸,由着狂风把她披散着的一头长发抛起在空中凌乱不成形状。夜晚的凉气从她的眼角和耳边掠过,帮助她稍稍平静了心绪,得以直面自己的命运。
“我有要保护的人。”春田说。
“是谁?”男人穷追不舍。
“我的妹妹。”
春田感觉到剑尖顺着自己的下颌滑过去但并未刺破她的喉咙,只是有一股力道从上面传来迫使自己抬高了头与眼前的男人对视。
“你和那个女人很像啊。”
“果然是姐妹吗。”
剑尖从她脖子上撤走了,她重又垂下头去,用双手撑住车顶使自己不至于再次趴在地上。但这个姿势只维持了几秒钟,她的手臂就再次坚持不住了,身体失去了支撑而倒下,脸颊再次接触到暖热的黑铁。
“说什么要保护。”
“还真是个失职的姐姐啊。”
“明明自己已经是个残废了,什么都做不到,这点应该明白的吧。”
“平日里骑士是不杀女人的,但今天你和她都遇上了例外。”
“反正她早晚也是要死的人,今天在这里就先一步送你去等着她吧。”
剑尖离开了春田的视线,似乎是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是罗哈德骑士团的一员。”
“下去了可别恨我。”
话音落下的时候,骑士的剑刃也随着一同落下,向着春田的脖颈挥去,如同行刑台上刽子手的大斧。
这一剑结结实实地砍在了火车的顶棚上,和厚重金属的碰撞传来的反作用力震得男人手臂发麻。等他意识到是春田用一个麻利的翻滚躲开了这一剑的时候,枪声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春田从枪套里拔出缴获的另一把手枪,对着眼前人的上半身连开三枪,子彈斜着从他的背后穿出去,在深蓝色的大衣上留下了数个烧焦的血洞。
然而骑士并未因此倒下,他用尚残存着力气的右手提起枪剑来,用枪口瞄准了春田的腿。 1
然后又是四声枪响,两发击中腹部,一发从肩膀上方擦过去,一发凿穿了男人的头颅,有淡黄色透明的液体和血液混合着喷溅出来,这具高大的身躯终于当场倒下了,而他手中枪剑的子彈,还未来得及击发。直到他死的时候,他也不曾想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是哪里得来的武器,又是哪里取回的力量。
而这只不过是信念的对决罢了。轻蔑应对的一方,输给了有着强烈欲望的一方。
春田瘫坐在火车上,弓着背,大口喘着气,任由冷风从鼻子和嘴里灌进身体去,让她浑身因为冰冷而发抖,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已经用尽了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如果得不到空气的补充她可能就要因为过度的紧张和疲劳昏倒在这运行着的火车车顶上。
虽然刚才她尽全力去躲避了,但是那剑刃实在离她太近,仍然划伤了她的肩膀,翻出些血肉来,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她一活动自己的左臂就能感觉到伤口被撕扯着的疼痛,幸而她可以只用右手持枪射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持的这把,枪管突出的小口径手枪。子彈已经打空了,一发不剩。她随手把枪扔下了火车,往前爬了爬,拾起那把原本属于自己的沉重的银灰色手枪。手枪的背部在同样是银灰色的月光里映出越发明亮的光泽,她握紧了雕刻着菱形花纹的胡桃木握把,忽然想起这枪更早的原主人。 1
是啊,如果是在战场上的话。
这种时候他会来的吧。
罗伊科·洛佩兹少校。
但如今自己早已不是他的部下了。
她抬起头往前望了望,发现在远处,正有两名骑士背对着她向车尾的方向慢慢行走着。也许是因为注意力在别的事情上,也许是因为太过遥远,没有人注意到春田这边的枪响和杀人事件。
整列火车的车顶上,没有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影子。
她又去了哪儿?
春田稍稍有些心焦,但没什么可做的事,只能四处张望着。她仰起头来远望的时候,发现深紫色的天空上有几只隐约可见的旋翼和光点在飞行着。
——那是什么啊。
在她来得及认真观察那些飞行物之前,车顶上出现了新的变故。看得见的两个骑士端起了枪剑,明显是进入了战斗姿态。紧接着,在更遥远的列车末尾,有一个人影从侧面一跃爬上列车顶端,春田没有看清那究竟是谁,但血液里的直觉给了她答案。
她开始向着车尾的方向一点点爬行着,忍受着牵扯左臂带来的疼痛——尽管她是从最残酷的大陆战争中生存下来的老兵,但在耐受疼痛这方面她并不很在行,因为她受伤的次数尤其少,称得上是重伤的一次就只有最后夺走她双腿的那一发炮弹。她死死咬住牙,把对伤痛的恐惧转化成咬合肌上的力量,同时左右臂交替作为支点,尽量加快了向前爬行的速度,流淌下的血液浸湿了她左上臂的衣袖,顺着胳膊肘下去被蹭在火车顶棚的表面上留下一道被拖长的暗红血迹。这时的大风从她的背后吹过来,反而成了迫使她向前的动力。
离目标渐渐地近了。在这过程中她发现两名骑士都被子彈打倒,趴在车顶上一动不动。而在两名骑士之外,还有一个她之前没有看见的人,同样是一名深蓝大衣的骑士,此刻正与那个人影短兵相接,进行着激烈的战斗。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散开的金发飘逸,白色长裙迎着风抖动,向前一个箭步短剑出手,有着几乎看不清的光影一闪而过——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她半生都在寻找的人。
她的心脏只在那一瞬猛然停止了跳动,接着有如烈火坚冰一般的决意吞噬了她精神里的一切。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此刻正和眼前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强的敌人,罗哈德骑士团团长战斗。手中的短剑和对手沉重的枪剑来回几次交锋,最终承受不住负荷而折断了,于是她索性用自己钢铁的义手来战斗,一次又一次地划开剑锋的攻击,又直接而索性地用拳头击打过去——她本身便是兵器,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可以成为兵器。
而在这时。
春田拼了命地向薇尔利特的方向爬行着,此刻她的心里再也没剩下其他的事情,只想着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到她身边去,到手枪的稳定有效射程里,一枪把那个该死的骑士击毙——这样,她就能够将薇尔利特从生死线上救下来,与她一同逃离这辆列车死亡的魔咒。她相信,只要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没什么能够打败她们。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忽然开始后悔起来——假如她不曾在战争的最后扔掉那把几乎与她融为一体的春田步枪,在此刻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端起枪来从远处直接杀死那个骑士。但是她此刻手中只剩下这一支自卫用的手枪,她除了继续向前爬行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在这期间,薇尔利特每和骑士团长交锋一次,一剑下去,就好像鞭子抽打在春田的脊梁上一样,驱赶着她爬行着,跨越一节,又一节的车厢,直到她约摸着自己抬起手来,准星能正好把人影套在里面的时候。
情势对于春田来说极为不利。此刻,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正直接背对着她,挡住了她射击那个骑士团长的线路。
春田用左胳膊肘支撑起身子坐起来,抬起右手举枪瞄准了眼前的方向。
薇尔利特和骑士团长的战斗却诡异地停止了,两个人站在原地对峙着,透过传来的声音能够推断出两人似乎是在进行着什么对话。
事实上,这一刻,薇尔利特一直戴在身上的翡绿色胸针,正掌握在骑士团长的手里。
“自己来拿吧——!”
胸针被抛到空中。即使明知那是陷阱,薇尔利特也义无反顾地向那个方向跑过去,一跃而起用右手将胸针抓在手中。与此同时骑士团长的枪剑也到了她的身边,她举起金属左臂来防御,结果以几乎垂直的角度,硬接下了骑士团长的全力一击。手臂因为过于强烈的冲击而断裂,零件从连接处喷出来飞散得七零八落,而本人也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倒下,仰面躺在火车顶上。
早先春田曾经瞥见过一眼的旋翼飞机,此刻正在他们的头顶上轰鸣着搅起空气,投下雪白的探照灯光。
而骑士团长,正一只脚踏住薇尔利特的腹部让她不能移动,右手握持的枪剑即将挥下刺入薇尔利特的胸膛。
“就是现在。”
春田扣动了手指底下的扳机,一颗子彈出膛,向着高角度飞了过去,在骑士团长的肩膀上擦出一道血花,他摇晃着向后退了一步。大口径手枪强大的后坐力让单手开枪的春田手腕上生出有如折断一样的痛,但她很快稳定下来准备第二次补射——只要射正,这把手枪有信心一枪杀死任何没有防护的人。
“我一定会拯救你,来到你身边的。”
“我要证明我至今为止所做的都不是无用功。”
“我要让你明白我爱着你。”
“如果是现在的你,一定可以理解吧。”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妹妹。”
在那之前。
从旋翼机上飞下一道影子,传来空气被切开的声音,然后是一道银亮的刀光,落在了骑士团长的身上,骑士团长遭遇了突然而猛烈的攻击连连后退,最终被打倒在车顶上。
春田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随后,那个人转回身来,走向薇尔利特,在她面前俯下身,支撑起她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
春田听不清楚他们二人的对白。只是望一眼他们对视的场景,在那时间也为之停留的眼眸中光彩交错的时刻,一切就都明白了,无须其他任何言语。
如今她终于也见到了。没有第二种可能性,这就是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所爱着的一切,这就是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所日思夜想着的一切,这就是唯一能拯救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一切。与春田在那终末的战场上望见的领队军官,透过那浓烈硝烟与炽热火焰望见的,失去双臂的薇尔利特拼死也要带走的失去气息的男人,原来乃是同一人。
有一种强烈的疲倦感向春田袭来。之前支撑着她忍受着伤痛走到现在的动力全都消失不见了,如今她只觉得脱力,肩膀和手臂软了下来,手指上连握住手枪握把的力气都没有了,枪就那么脱了手滑落下去,而她也再也无意支撑自己的身体,倒在冰冷的火车车顶上,合上了眼睛,任由沉重的黑暗吞没自己的视界,意识落入无底的深渊当中去。
……
不知过了多久。
春田被身后剧烈的爆炸声和气浪惊醒了。
她起身向后看去,远处原本应当是车站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有浓烟和烈火从中升腾起来。得知了事故的发生,火车头开始了制动,经过相当一段长距离的滑行,终于在撞上那片废墟之前成功停了下来。
火车安静下来之后,从远近的野地里传来许多摩托车运转的声音——是C.H.邮政社的社员前来引导火车上的旅客逃生。与此同时,车厢里面传来短促而密集的枪声,是莱登沙弗特里希特别攻击部队对火车劫持犯发起的总攻击。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大佐,正解下身上的衣服,披在薇尔利特的肩膀上。
春田望着这一切,知道这件事情终于应该结束了,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疲倦的笑容来。虽然她也许没做什么真正有用的事情,但一切总归是安全地走到了终点——如果埃利文也还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就一切都好。
……
与此同时,在火车最末尾的货运车厢里。
有一个始终躲藏在阴影里的男人,顺着货车车厢的梯子也爬上了火车的车顶。在那之前他对于此次行动的一切进展毫不知晓,只是隐藏了起来悄悄地等待着。当他发现火车已经停止了运转,眼前被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挡住去路之时,他知道他们的这次行动,已经确确实实地完全失败了。
他身上披着赭色的风衣,并没有携带任何罗哈德国的标志——因为他原本就不是罗哈德国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跳下车去,消失在夜幕里,甚至能遇到一辆载人摩托车的搭救也说不定。
他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前一秒,看见了车尾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其中的黑发男人他不认识,而那个金发少女,他虽然并未见过,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
他低声念着昨天才听来的那个名字。
一切都是因为你吧。
困住了她半生,让她甘愿死在战场上的女人——就是你吧。
如今你仍然不打算接受她的爱,我不能容许她一辈子都吊死在你身上。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又有谁知道呢?
这么想着,他向着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美丽侧影举起了手枪。
……
啪、啪、啪——!
传来三声结实的枪响。
基尔伯特闻声立即把薇尔利特护在怀里,拔出枪来指向枪响的方向,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却被薇尔利特抢先一步夺下了手中的枪。
“停下——!”薇尔利特大喊。
基尔伯特从未见过薇尔利特在他面前展现出过那么强烈的反抗心和阻止他的决意。他用讶异的眼神顺着薇尔利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坐在地上的,穿着长裙却只有半个身子的女人。女人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胸前背后,血染红了半边身子,手里还握着手枪,只是并没有指向他们。
女人的目光有些空洞。
“那是我的姐姐——”薇尔利特说。
就在刚才,春田看见了从货车厢爬出来的风衣男人对着薇尔利特举起了枪,手指却在扳机底下犹豫了几秒钟。在那人犹豫的当口里,春田用双手紧握住自己的手枪,瞄准了那个人影连开三枪。人影当即应声倒地。
“姐姐……”
“是亲生的姐姐吗?还是……”
基尔伯特显然也为这个突然的说法感到震惊。谁也不曾想过,薇尔利特会有一个姐姐。
“一定是,流着相同的血的姐姐吧。”
薇尔利特坚定了语气说。
“您好。”春田向基尔伯特低了低头以示敬意,“我是春田。”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曾经的姐姐。”
在她的心里,背负了十多年的重担,在如今一夕间,就这样解脱了——她向着基尔伯特,向着薇尔利特,向着有着无数星点的夜空,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
究竟没有人在意那个穿风衣的男人。三颗子彈,一发打断了他的右腿,一发擦伤了右边肋下,一发击中了左边的肩膀,没有一枪是致命伤,但合起来那些空洞处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无法行动,意识也难以为继。他在倒下之前,分明地看见了远处坐在地上举着手枪的春田,背向月亮的她模糊得像个影子,颜色和细节都被掩盖在阴影里,唯有轮廓微微地发着银光。
“这就是你的报答——”
男人脸上一直都是一副自嘲的笑容,直到他的灰色眼睛里再也映不出月光为止。
……
稍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咚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在逐渐接近。春田回过头去,看见埃利文·洛佩兹正向自己这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向他们招着手。
“春田——!”
听见了这样的喊声,春田闭上眼睛,喉咙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感——是比和着麻醉剂的血更加苦涩的味道。在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里,自私的她,一味只想着自己的信念的她,已经亏欠了埃利文太多太多了。
埃利文赶到的时候,直接弯下腰把春田抱了起来——因为只有半个身子的缘故,春田在她的怀里轻得就像羽毛。
“你没事——!”
埃利文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着,眼泪几乎止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来。
春田因为姿势的缘故感到有些羞耻,把脸别向一边不敢直视埃利文。
“请别原谅我。”春田低声说。
“请别原谅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抛弃了你的我。”
但她又抓紧了埃利文的衣领,生怕自己此时从这怀抱里脱离出去,仿佛下面就是时刻想要吞没她的万丈深渊。
“天哪……不对不对……”
埃利文拼命摇着头。
“无论哪一次我都会原谅你的。”
“只要你能活着回来见我就好。”
“因为我爱你啊——”
她隔着春田脏乱的额发亲吻着春田染了尘灰和血液的额头。
“因为我爱你啊——!”她大声重复着。
春田一时没有回应。她只是缩起颤抖的肩膀,把脸埋进埃利文的怀里,如此良久。
她才终于开了口。
“对不起……”声音细小得像耳语。即便如此,埃利文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种东西……”
“我怎么拒绝啊……”
那之后,深夜的月华与星光悄悄垂下,映在不见边际的旷野上,火车上,以及人的肩膀,脊背和发梢上。还在进行的,一切热烈的运动都失去了声音,只留下了彼此,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一如时间为了她的美,正稍微驻足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