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完工的工地建筑犹如一片荒凉的土地,即便是生命顽强的杂草也难以生根。
现在是春转夏季,仍有几缕冷风在城市间游荡。
它们吹过工地,掀起沙尘卷起轻薄的布料碎块。
风是顽皮的,它们将这些东西吹上天空,那些轻飘飘的东西飞得越高它们越是欢乐。
几块零散的碎纸屑飘过工地建筑的最高层,其中一块不偏不倚的落在一支枯瘦的手臂上。
严何阅低头盯着手臂上的碎纸屑,他有些烦躁,想捡起来丢掉,也有些疲倦无力,什么都不想做。
他坐在地上依靠在墙体旁边,无神的双目盯着一旁躺在地上低声哀嚎的工地老板。
这个混蛋,他制造了一切悲剧,他撕碎了无数人的家庭,他就是个罪该万死的害虫,即便是千刀万剐也难以赎清他的罪孽。
严何阅拾起地上铁锹,拖着受伤的右腿别扭的走到工地老板身旁。
就这样一铁锹拍死他吧。
严何阅心中这样想着,杀了这个畜牲,为所有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大明,他家孩子今年就要高考了,他在工地上埋头苦干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孩子凑学费,余下的钱还能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还能再买个新衣裳。
可惜他死了。
老刘,他老婆两个月后就要生了,他白天干工地的活晚上去给人端盘子打扫卫生,心里挂念着他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一直想着攒钱买个大点的房子供他们一家三口俩住。
可惜他死了。
小张,他父亲之前给人送货摔断了腿,母亲摆摊卖货被社会混混打了,家里没有能挣钱养家的,年纪轻轻的他只能辍学出来打工。
他在工地上是最能干的,从来没有过抱怨一句,整个人挺乐观,工地上的大家伙都很照顾他,他也体贴所有人,经常帮人捶背揉肩。
严何阅一直觉得他和严何文很像,不只是身高和年龄,他们同样是因为家庭而放弃自己的理想抛弃自己的生活。
每当自己看到这孩子那爽朗开心的笑容时,总能想到严何文。
这孩子的笑,和印象中记忆里严何文的笑容一模一样。
仿佛有一种魔力般,他们一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是幸福很是开心。
真好。
可惜他死了,他们都死了。
严何阅举起铁锹,爬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凝视着工地老板。
就这样吧,直接杀了他,也不用去管什么道德仁义的琐事。
既然这种东西不能约束住这些畜牲,那么同样也不能约束自己。
严何阅低头呼吸有些急促,握住铁锹的双手正在颤抖。
是兴奋吗?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是恐惧吗?因为这么做了可就彻底没办法回头了。
不,不对。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早在他发现工人被秘密转移囚禁,向近卫局发出求助却遭到拒绝的时候。
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严何阅不再犹豫,他的双眼充斥着坚定。
双手握紧铁锹,闭上双眼不去想象即将发生的事。
就这样,把一切搞的一团糟,然后彻底结束吧。
心中拿定主意,随后,严何阅卯足了力气握着铁锹向下劈去。
“等一下!”
[砰]
手中的铁锹被不知道一个什么飞来的东西打掉。
严何阅转头看去,只见到一面盾牌和自己的铁锹双双掉在远处。
再回头看,一名陌生的少女和一个女青年就站在楼梯口的位置。
哦,还有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吗?
“赶上了,总算赶上了。”
“嗯啊,差一点就要错过了呢。”
李芸笙和李兰累的站不直腰,为了尽快找到严何阅,原本要爬五六分钟的高楼,她们只用了两分钟就爬完。
李芸笙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叉着腰。
她好好吸一口气后再缓缓吐出来,原本紊乱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
好,状态恢复了。
回到常态下的李芸笙睁开眼望着严何阅,她打量着这个面容憔悴神情狰狞的大叔。
浑身上下的衣物打满了补丁,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且干净的。
破了两个口子的布鞋,从地摊上讨来的便宜牛仔裤,一件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衬衣。
唯一看起来好点的也只有那件工地马甲,但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依旧是破烂不堪。
他看上去很壮,但感觉不到他生命的力气。
好似风中摇曳的一棵树,外表坚硬,可里面早已被掏空了躯干,随时都会被这股风吹垮。
灰头土脸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上一次打理自己是什么时候。
或许他也从来没有认真打理过自己,就如同他的生活一样,一团糟一团乱,已经不知道从哪下手。
这就是他,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不但要照顾久病卧床的母亲,还要帮助低智的妻子,更要扶养严何文长大。
一个父亲,他本该是一副伟大的模样,他的身影应该是宏伟壮观,他的话语应该是严肃而温柔,他的眼神应当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对生活的热爱。
可李芸笙在他身上什么也感觉不到。
一个将死之人,浑身散发不出一丝的生气。
这真是让人揪心。
李芸笙看着严何阅的样貌,心中一阵阵绞痛。
她清楚的明白,是自己将严何阅变成了这般样子。
如果自己没有将严何文拉入组织,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自己没有带着严何文去拉拢合作商,导致他被近卫局警员击毙,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她没有创建那个该死的愚蠢的组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严何阅只是无数个受害者的缩影,他是代表之一,不是全部。
还有更多的人因为李芸笙,搞的自己的生活支离破碎。
这只是个开头,远远不是结束。
李芸笙不能退缩,也不会退缩。
她知道,自己一但在这里恐惧,一但生出逃跑的念头。
那么所有人都伤痛都无法抹平,她的罪孽永远都得不到宽恕。
自己再也无法站在他的身旁。
像这种事情,李芸笙才不想发生。
她不想让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人,感受到更多的痛楚。
要改变,必须,只能是现在。
李芸笙眼神坚毅,她目视着严何阅,向前踏出一步。
“李芸笙。”
李兰在后面叫住她,黎光也跟着站过来。
“可以吗”?二人似乎在这样说着。
李芸笙回头看向他们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她也不知道行不行,李芸笙唯一清楚的一件事只有。
这件事必须由她来做。
回应了二人的担忧,李芸笙迈开腿向前走去。
她向着严何阅一步一步走近,脚步平稳缓慢,仿佛只是单纯的想要靠近,不带任何想法一样。
“别动!不许再靠过来!”
李芸笙接近自己的行为刺激到了严何阅,他敞开工地马甲露出绑在腰间的炸弹,以此威胁李芸笙不准再接近他。
看来这就是目前所能前进的最大范围。
李芸笙停下脚,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带任何的武器。
她只是单纯的想要聊聊,李芸笙要将这个想法打入严何阅的脑子里。
“严何阅,我……”
[啪嗒]
一颗石子砸在自己的脑袋上,李芸笙疑惑的转过头看去。
只见黎光挥舞着拐杖,神情严肃带着一丝气愤。
“别直呼姓名,对长辈要有礼貌!你这个总是直接叫别人本名的习惯得改改了——”
“知道啦!”
李芸笙匆匆回复了黎光一句,再将身转回到正面,面向严何阅。
“严何阅……先生?我严何阅先生,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你想干什么?”
严何阅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他一直戒备着面前的李芸笙和远处的黎光和李兰。
谁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万一眼前这个小姑娘只是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后面那两个人寻找机会冲上来控制住自己。
绝对不可以因为对方的年纪小就掉以轻心,严何阅这么警告自己。
“我只是想要和你聊聊,没有别的想法。”
“别用这套糊弄我,之前近卫局的那群混蛋就用过这个伎俩!他们靠近我,说什么想和我谈谈,结果趁我不注意立刻掏出铳开火。畜牲,一群吃里扒外的畜牲!我全都明白了,他们和工地上面的人搞一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他们压榨我们的血肉抽干我们的价值,还自称什么人民的护盾,一群可笑的混蛋!社会的败类!”
严何阅越说越激动,更是从口袋里掏出引爆器差点引爆炸药。
幸亏他的理智还算是在线,严何阅的拇指在引爆器的按钮上颤抖,迟疑了许久后还是没有按下引爆按钮。
这一幕可是把远处的黎光和李兰吓坏了,他们二人险些就要冲上前保护李芸笙撤退。
幸好严何阅最终保持理智,没有引爆炸药。
“刚刚真的吓到我了。”
李兰向黎光吐槽着。
毕竟现在的严何阅情绪极度不稳定,就像是一个活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咦?李芸笙小姐怎么还站在那,一动不动,她没事吧?”
李兰盯着李芸笙,向黎光询问到。
在前一刻严何阅差点引爆炸药的时候,李兰和黎光都已经慌了神,可李芸笙依旧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是吓坏了吗?李兰猜测着。
“不,她没事。”
黎光回复李兰,视线一直落在李芸笙的身上。
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现在的李芸笙已经放下一切准备接纳自己的罪恶,她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来偿还自己亏欠的一切。
哪怕是生命。
这本应该是一件令人庆幸的是,应该为李芸笙的改变感到喜悦。
但黎光怕了,他害怕李芸笙这份无惧死亡的勇气,不再被恐惧束缚手脚的她,即便是黎光也难以预测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李芸笙……]
黎光死死盯着李芸笙,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自己观察在眼中。
虽然自己现在这副躯体已是千疮百孔,但若是李芸笙又一次陷入险境。
必须想方设法确保李芸笙的平安,这是现在的自己唯一可以帮到她的事情。
但希望这份危险不会到来吧,黎光虔诚的祈祷着。
只要李芸笙不去刻意刺激严何阅,心平气和的和严何阅交涉,最终若是能说服他跟他们离开,那是再好不过。
拜托了 一定是平安无事,一定不要做傻事啊。
在黎光紧张的注视下,李芸笙又向着严何阅靠近一步。
她在逐渐试探严何阅的心理接受范围,好确保自己在不会彻底激化他的情况下交涉。
当李芸笙看到严何阅对于她更进一步没有任何的反应后,李芸笙轻松的长舒口气。
然后,她说道。
“大概是在一年半到两年之前,我建立了一个组织,私自购买、制造、贩卖铳械,拉拢军火商和黑道,划出自己的地盘。”
“你想说什么?”
严何阅不明白李芸笙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问道李芸笙有何目的。
李芸笙不做回答,只是继续自言自语着。
严何阅本来是对李芸笙的话不感兴趣,可李芸笙接下来所说的话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不仅是严何阅,就连黎光和李兰也是看愣了神。
“应该是在一年多之前,有个比我大四岁的青年加入我的组织。他帮助我打理组织,出谋划策,和我一起拉合作谈生意。这个人……他叫严何文,是你的儿子。”
李芸笙的话犹如重拳一样打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目瞪结舌,他们可是没有料到李芸笙会抖出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来。
黎光吃惊的一度快要停止思考,他纳闷李芸笙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件事情,这不是诚心激怒严何阅吗?
当然最是惊愕的还是严何阅,他的双眼紧盯着李芸笙没有一丝摇晃。
吃惊,猜疑,犹豫,不解,愤怒,憎恨。
严何阅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闪过好几种情绪,在短短的一顺之间,他心里诞生出千百种想法。
直接引爆炸弹,将这里所有人炸成灰沫。
不,他要亲手掐死这个混蛋,杀死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牲。
这不对,一个女孩怎么能做出如此残酷不仁的事情。
但她不像是在说话,她的眼神无比坚毅,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来自内心的真实。
严何阅的呼吸逐渐急促,抵达峰值的一段时间后,又缓慢恢复平静。
他恢复理智了吗?不,没有。
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就在眼前,他怎么可能维持理智。
只是引爆炸药炸死这个混蛋,为儿子报仇之前,他必须要弄清楚一件事。
李芸笙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件事?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因为你是严何文的父亲,所以你有必要知道这些。”
仅仅如此?严何阅盯着李芸笙,他期待还能行李芸笙的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仅此而已,李芸笙回答他的理由很简单,她认为是自己害死严何文,而严何阅作为严何文的父亲当然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情。
“就只有这些吗?就只是这些!一个都还没成年的小姑娘,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什么我儿子就是因为加入她的组织才会丧命!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何阅情绪激动面色通红,显然是被李芸笙突兀的举动所刺激。
他大声质问李芸笙究竟想做什么 是不是打算趁他被愤怒冲昏头脑时,抓住机会拿下他拆掉炸药。
李芸笙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种奇怪的举动让严何阅心中的愤怒更为浓重,他抓起地上的工地老板挡在身前,向着远离李芸笙的地方躲去。
要杀死柔弱的这个女孩简直是轻而易举,无非就是动动手指按下引爆器按钮的事。
但她现在还不能死,在她把所有的事情全部交代出来之前,她不能死。
“我曾经厌恶我的家庭,讨厌我的父亲,一度认为他对我毫不在乎,只是将我当成他向上攀爬的阶梯,向外炫耀的资本。”
李芸笙介绍起自己的过去,这并非是单独对严何阅所说,更是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所表达。
她在直面自己充满错误的过往,只有这样,她才能战胜自身的罪恶。
李芸笙向众人叙述,自己是如何一点点创立组织试图摆脱父亲的掌控,又是怎么遇到严何文,将他提拔为组织中不可或缺的核心主干,又是怎么在危涯旁边推他一把,让严何文坠入永无天日的万丈深渊。
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向一直站在楼梯口观望自己的两人。
李兰的脸上充满了惊愕,显然她是被李芸笙的经过所震惊到。
而黎光脸上的表情要柔和了许多,他依然是保持着那副怎么也看不腻的笑容,温柔的注视着自己。
你做的很好,他似乎是这样想着。
李芸笙朝着黎光点点头,随后转回来继续面对着严何阅。
“现在我才明白,过去的我是一个幼稚的孩子,自私自利,一切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点,想当然的让其他人为我付出。”
“所以呢,你说这些话难道是在忏悔你的罪过?你难道觉得把这些话说出来就能好受点?把这些话说出来何文就能回来吗!?”
严何阅嘶吼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不能理解李芸笙在这个时刻为什么要说些这种话,莫名的出现,突然表示是自己害死严何文,现在又奇怪的在这自我反省自我忏悔。
这根本没有任何逻辑,李芸笙的一切举动都超出了严何阅的预料。
他根本不能预测到李芸笙下一步会做什么。
“不,抱歉,我的悔过来的太迟了。真的很抱歉没能保护好您的孩子,我真的很后悔当初拉拢严何文加入我的组织。”
李芸笙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当她见到严何阅的那一刻起,她的脸上只剩下难以言说的忧伤。
愧疚,懊悔,她的心中无时不刻承受着痛苦。
每当李芸笙看到严何阅脸上那充斥着愤怒与悲伤的表情时,她脑海中总是会想起自己抛下严何文独自逃走的那一时刻。
这是对她的惩罚,最不痛不痒的惩罚。
“以前的我犯下了最愚蠢的错误,忽视严何文的感受,只是因为看中他的能力就将他绑在自己身边,甚至一度想要将他从他的家庭里拉出来占为己有……这真是荒缪,我只是一味的利用他,想法设法的让他为我带来更多的利益,即便他死后也没有任何感想,只是认为一件趁手的工具丢了,以后再找一个更好的就可以。”
李芸笙的话对严何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刺激。
严何阅怎么可能忍受任何人来羞辱自己的孩子,自己倾尽全部心血的爱子,在他人眼中居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这叫人怎么能接受,普天之下哪个父母能接受他人这样糟践自己的孩子。
气到面红耳赤,额头数条青筋暴起的严何阅,眼中的憎恨更加浓厚。
他要杀死这个小畜生,让她为自己的傲气付出代价,让她体会到当时严何文孤独死去的绝望。
严何阅心中这样想着,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工地老板,举着引爆器向李芸笙走去。
“遭了,他要和李芸笙同归于尽!”
黎光第一时间看出来严何阅的打算,立刻出声呼吁李兰上前帮助李芸笙。
自己这副状态根本帮不上什么忙,STM——467也陷入了昏迷,三天内不能回应他的呼唤。
眼下能帮助李芸笙的只有李兰,于是黎光便催促着李兰赶紧动身去帮助李芸笙安全撤退。
可李兰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举动,她望着李芸笙和逐渐靠近的严何阅,脸上的表情十分平淡。
“你在干什么啊李兰大姐,再不动身李芸笙可就要被炸成肉渣了!”
黎光见自己几次催促可李兰都没有反应,便摇晃下李兰的胳膊再一次提醒到。
“放心吧黎光小弟。”
李兰很是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既然李芸笙小姐会说出这种话,那就表明她有自己的想法。而且……”
李兰扭头看向黎光,抬起手拍拍黎光的脑袋示意他放轻松。
“既然李芸笙小姐决定要忏悔自己过去的罪恶,那么面对这种情况,我们更不能贸然插手。相信吧,尽管相信李芸笙小姐就是了,相信她一定会成功的,就像她相信你一样。”
黎光愣愣的看了眼李兰,他还不太理解李兰刚刚说的话都藏了些什么意思,就立刻回过头来看向李芸笙那边的情况。
严何阅举着引爆器正朝着李芸笙一步一步靠近,他脸上的憎恨与愤怒几乎快要满溢出来
而李芸笙依旧是站在那,没有逃跑也没有躲避,眼神中的坚毅没有一丝衰退,甚至更强烈几分。
她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或者说事情变化到这般地步是必然的。
李芸笙不需要去刻意引导,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就好。
表明自己的歉意,毫无保留的展现出自己的真实一面。
只需要……轻轻的。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时间好似静止在这一瞬间,呼啸的风声从耳旁消失,淡淡的嗡鸣声在脑中回响。
黎光和李兰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他们紧紧盯着前方,长大的嘴是想说些什么,却因为过度的惊讶而愣在原地。
严何阅同样是吃惊,心中的错愕麻痹全身的感官,那只举着引爆器的胳膊也缓缓放下来。
他紧缩的黑色眼瞳,倒影出的是李芸笙跪下的模样。
她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双手摸着地面脑袋抵在地上。
她抛弃一切尊严,只为弥补自己过去的罪过。
这只是第一步,是她赎清罪债的第一步。
报下尊严对她来说是必要的基本,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净化身上的污渍。
“真的……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不是我的幼稚,我就不会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与关注,跑去创建什么黑帮组织。如果不是我的无能,我就不会扰乱别人的生活,拉拢严何文帮助我发展组织。如果!如果不是我,不是我的傲慢,严何文本应该可以平安的活着,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的错……明明打破了无数人的平静生活,现在却希望自己可以过上正常的日子,我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少女略带哭腔的话语精确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他们注视着这名自我忏悔的囚犯,看她一一细数自己的罪过。
李芸笙承认自己的一切罪责,言语之间的情感毫无疑问是诚恳的。
她跪在那里,用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法表明自己的决意。
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这样屈辱的举动,可李芸笙内心中却毫无感觉,甚至仍然觉得仿佛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自己身上。
她当然明白这块巨石是什么,这是她过往经历中所累计的责任,她必须全部承担起来,一件件偿还。
“开什么玩笑,你在胡说些什么……”
严何阅显然是被李芸笙这突然的举动搞的一时昏了头。
“何文已经不在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何文已经离开了!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再也不回不来了,你说再多的抱歉吃再多的悔他都回不来了,知道吗!”
严何阅的情绪有些激动,强烈的愤怒冲昏头脑,严何阅站都有些站不稳,踉跄的向后退一步。
“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太多,当同龄的小孩还在向父母撒娇时,他就已经开始照顾他的母亲。”
严何阅怒视着李芸笙,一字一句的将严何文的成长全部说出来。
严何阅知道家庭条件不好,物质上或许不能满足严何文的全部需求,但精神上的陪伴严何阅以加倍的剂量全部填补。
从小到大严何文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严何阅都会陪伴在他的身旁,帮助他或是站在后面守望。
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用最朴素最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
他会为严何文的成长感到喜悦,会为严何文的伤心感到难过,也会因为严何文犯错而生气恼怒。
他将自己的全部心血放在严何文的身上,严何阅希望严何文可以勤奋努力的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女人,不要像他一样一生平平无奇。
我的孩子就是老天爷赐给我最棒的礼物,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这份礼物是这样的脆弱,只是没有紧紧拥在怀里,稍微松了松手,这份礼物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严何阅清晰的记得,那天自己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播报着一名黑帮青年被当街击毙的消息,紧随其后自己又收到近卫局的传唤。
好似天塌了一样,严何阅只能这样形容那一天的经历。
自己深爱的孩子忽然加入了黑道组织,甚至呗当街击毙,这是任何一个父亲都不能接受的。
从近卫局出来的严何阅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兜里的烟抽干了一支又一支。
直到整包烟全部抽完,严何阅才撑起空虚的身体,慢慢的向家走去。
他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告诉妻子,不知道如何让重病卧床的母亲接受这个消息。
他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几十年的心血与陪伴,在这一刻全部成了支离破碎的回忆。
但严何阅没有选择,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妻子和母亲还需要他,这个家庭不能没有他。
工地上的工友们也是他的精神寄托,这帮人虽是些大老粗,但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心地善良,用最纯洁的心去热爱生活。
可现在……支撑他活下去的支柱,已经被人挖空了一半。
工友们死去的画面历历在目,仿佛闭上眼就能看到朋友们死亡的一瞬间。
他痛恨自己,受伤的他只能守在工地老板身边,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工地建筑上,眼睁睁的看着工人们的死亡却改变不了任何一点。
严何阅尝试过用工地老板的性命要挟近卫局立刻撤退,但不曾想近卫局的警员压根不在意工地老板的性命。
当这群人暴力闯入工地的时候 他们眼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歼灭全部的工人。
至于为什么没有追上工地建筑来捉拿严何阅,那也并非是因为工地老板被挟持为人质,而是担忧于严何阅身上的炸药。
这群畜牲,这群混蛋。
严何阅痛骂着近卫局的警员,他痛斥这些背信弃义的恶魔,用光鲜亮丽的外表来遮蔽自己肮脏的内心。
他本可以一直这样仇恨下去,本来可以就这么抛弃一切的死在复仇的道路上。
但现在李芸笙的出现,却让他产生了动摇。
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就在眼前,严何阅怎能让自己放下仇恨。
他当然是愤恨的,只是他不知道如何选择。
是为了自己倾尽所有的孩子,还是为那些工人们,复仇的对象不止一个,可他的选择只能有一个。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何文……何文,我的何文……如果他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一定可以过得很好……但是我爱他,我真的真的好爱他,我不想、不想让他离开我,何文是我唯一的孩子啊,我的唯一啊——”
严何阅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平台上。
他紧攥着胸口,心脏宛如绞杀一般疼痛难忍。
父亲的身份使他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气馁,永远站在孩子的面前。
可如今这个身份却被剥夺,严何阅视为最重要的存在就这样突然的离开了自己。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严何阅一直期盼着未来,期待着严何文会在这个社会上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组建自己的家庭。
严何阅一直盼望着,直到那天变故夺走了他的所有希望。
丢失了[父亲]这一身份,严何阅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将来还有什么值得等待的。
每次看到躺在病床上饱受病魔摧残的母亲,每当看到低智失语的妻子身体状况日渐下降。
严何阅不知道这种生活该如何坚持下去,他仰起头看不到未来的光明,低下头将残破不堪的现实尽收眼底。
他曾经也想过,或许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在漫长的煎熬中度过,在阴暗的绝望中死去。
严何阅本以为自己的生活就会这样结束,可直到此时此刻,他遇到了这个杀死严何文,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
至少,至少要带着这个罪人一起离开。
“抱歉……你感到抱歉……事到如今你居然说什么道歉,这真的是……可笑。”
严何阅站起来,他看向李芸笙,空洞的双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疯狂。
“你说你感到抱歉,想要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过,是吗。”
李芸笙点点头,她没有躲避严何阅眼神中的疯狂,而是直面迎上去。
虽然隐约的猜到严何阅想说什么,但……
李芸笙已经做好了准备。
“好,好……”
严何阅点点头,随后又呆愣在那没有任何举动。
片刻的沉默后,严何阅挺起身,伸手指向一旁的平台边缘说道。
“从那里跳下去,用你的生命作为补偿,亲自去找何文道歉吧。”
严何阅想让李芸笙死,这是理所当然的。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父母,可以原谅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要求当然合情合理,出自人心深处的本能,毫不过分。
“李芸笙……”
黎光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
刚刚严何阅说给李芸笙的话,他一字不落的全部听入耳中。
对于严何阅的要求他当然不会感到生气,并且十分理解严何阅的想法。
但是身为李芸笙的朋友,他又怎能不担心李芸笙接下来可能做出什么。
黎光知道李芸笙的性格向来是直率的,想做什么就不会掩藏。
他担忧李芸笙可能真听了严何阅的话,从平台边缘跳下去,摔到地面上砸成肉泥。
拜托了,一定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黎光心中嘀咕着,他祈祷李芸笙不要这么做。
而李芸笙听了严何阅的要求,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依旧跪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所有人都猜不透这个女孩打招呼心思。
众人只见到李芸笙缓缓站起来,看向严何阅的目光无比坚定。
她说道。
“没错,我愿意为了严何文,愿意为了补偿你们而做出任何事情。但唯有献上自己的性命这一要求,很抱歉,请原谅我,我做不到。”
谁都没想到李芸笙拒绝的会如此肯定,话语没有丝毫的犹豫,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会是一个认错的罪犯说出的话。
严何阅听闻也是有些癫的冷笑一声,他嗤笑着李芸笙的虚伪。
“结果还是这样……你们所有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表面功夫做的好,实际上……”
“因为我知道,这么做根本不能改变什么。”
李芸笙的突然发话打断了严何阅。
严何阅疑惑的合上嘴,他好奇的打量着李芸笙,想搞清楚这个少女究竟还能搞出怎么的花样。
“曾经的我也想过,如果能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自己过去所犯下的罪孽,那样到也不错。”
李芸笙摸着自己的胸口,闭上眼好似在回忆什么。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他让我知道死亡就是逃避罪责的手段,即便是交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能改变什么,一切都是照旧进行,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变化。”
睁开眼的李芸笙抬起头直视严何阅,她向前走去几步,想和严何阅靠的更近些。
“别靠近我!站远点,站在那——”
严何阅很是反感李芸笙靠近他,这不仅是担忧李芸笙可能突然行动控制住他拆掉炸药,更是憎恶着这个害死严何文的杀人凶手。
但李芸笙面对严何阅的警告没有一丝的惧怕,虽然前进的步子放缓了些,但依旧在向着严何阅一点一点的挪去。
“是!是啊!我比谁都明白!我一直都很清楚,不论我做什么,何文他都不会回来了!但是、但是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放下执念,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放下!我只是想要……我只是想让你感受到何文的痛苦,想让你体会何文的难过。我一想到何文已经不在了,可害死何文的凶手还依然活在世上,我就不能……我不能……不能接受。”
严何阅又一次面露难色,他痛苦的捂住心脏。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大炎自古以来的说法。
唯有感受同样的痛苦,才能彼此共鸣体会对方的难过之处。
既然夺走了他人的性命,将来的某一天定然也要献上自己的性命以洗清过去的孽。
这么看来严何阅的要求根本一点都不过分。
但李芸笙不会同意严何阅的要求。
正如她之前说说的那样,死亡只是逃避的一种手段。
想要真正的补偿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人,就必须做一些实质上的改变。
至于那些什么也不能接受,只要求自己以命偿命的。
那就留在最后,直到自己完全偿还完其他的债后,再来履行这一份责任吧。
“所以我还不能死,我必须想尽一切的办法去弥补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
李芸笙停下脚步,她站在距离严何阅七步远的地方。
严何阅警惕盯着李芸笙,同时还注意四周,寻找可以后腿、盘旋的余地。
“即使他们可能会憎恨我一辈子,不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是我伤害了他们,一切的责罚我都会全部承担起来 然后,等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人选择原谅我后,我会回到这里,找到你,履行拖欠许久的承诺。”
说罢,李芸笙忽然转过身小跑步离开。
她跑到远处的黎光面前,俯下身在他耳旁念叨着什么。
“嗯?这个……我找找看吧,不过你要这个干什么?”
黎光翻找下背包,从最里面找出一把削苹果的水果刀递给李芸笙。
接过水果刀的李芸笙双手握住黎光的手,举起来抵在自己的脸颊旁
随后她赶紧跑回来站在严何阅面前,举着那把水果刀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想干什么?”
严何阅很是警惕 他不知道李芸笙拿着一把水果刀是想做什么,只是猜测她可能会持着刀突然冲上来扑向自己。
“我说过,我不会逃避。”
李芸笙说着,同时拔下水果刀上面的保护壳。
“我知道,仅凭言语是不会让你相信我的,所以……我打算做的稍微极端一点。”
话音落下,李芸笙举起水果刀对准自己的手腕。
她拉动水果刀,锋利的刀刃在自己的碗口上快速划过。
大量的鲜血顿时从手腕切口处喷洒而出,猩红炽热的血液在空中飞溅。
这一幕着实吓到了严何阅以及黎光和李兰,三人谁都不会想到李芸笙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李芸笙!”
黎光慌手慌脚的走过来,他盯着李芸笙紧张着说不出话。
看李芸笙手腕处的喷血量,这傻娃子应该是冲着动脉去的,只是生物知识不够丰富,没有切到大动脉上,因此喷血量不算特别大。
只要好好包扎,还是可以稳定住的。
黎光心疼的看向李芸笙的伤口,从自己身上扯下一长段绷带打算缠在李芸笙的手腕上。
“别过来黎光!不要过来!”
可李芸笙居然直接拒绝了自己的帮助,严厉拒绝了自己为她包扎伤口。
为什么?
黎光这样问道,他不明白李芸笙的做法。
而李芸笙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来看向一脸困惑的严何阅。
“这样……这样子我或许可以向你证明,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有些事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李芸笙向前踏出一步,她尝试着靠近严何阅。
“我不能死,因为我非常明白,即便我死了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严何文不会因此复活,我曾犯下的所有罪恶不会因此消失。”
严何阅向着一旁退去,惊恐的面容上赶本看不出他是害怕那不断喷洒的血液,还是惧怕李芸笙比他更加强烈的疯狂。
“但是我有一件事可以做,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也是我必须去做的,是我为数不多可以实质性的补偿严何文。”
“什么事。”
严何阅停下脚步,他站在一处墙壁的边缘,太阳的光线将他的身体分割成阴阳两片。
李芸笙大口喘着粗气,手腕处的疼痛以及失血的感觉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强撑着自己的精神,保持自己仍然能站着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
但李芸笙还是调整好自己的神情,望着严何阅认真的说道。
“证实严何文的清白。我会向近卫局认罪,向外界宣布是我建立了这个黑道组织,是我威逼利诱引诱人们加入我的组织。也是我,用严何文的家人要挟他。只有这样,严何文……严何文原本的恶人身份才会被剥夺,他身上一切的罪恶都会由我来承担。这样……这样算是、算是对严何文最轻的补偿了……”
李芸笙会承担起一切的责任,至于严何文和其他那些加入她组织的人。
都会被打上受害者的身份,毕竟是李芸笙强制他们加入自己的组织,这样一来这些人从主动变为被动,在社会舆论上的地位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李芸笙所能想到最轻的补偿措施,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来补偿严何文,但目前来看这样的办法是最快最有效的。
“……不,不……这么做没有意义的,何文……”
“严何文已经离开了,这是我们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但我们还有很多可以为他做的事情,就比如这个,洗清他身上的罪孽,让他以正常人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
不是以扰乱社会秩序的黑道混混的身份死去,而是以一个被压迫摧残的受害者离开。
这对严何文,对严何阅一家来说也算是一种弥补手段。
而他们能做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可以为严何文做的事情,现在还不晚,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改变。”
“什么……”
“就比如,这个……”
严何阅愣了片刻,他也不知道李芸笙的补偿算好算坏。
严何文死后,电视台方面将这件事播报给大炎全国各地。
许多严何阅曾经的朋友,都是因为看到严何文加入了黑帮组织,因此而和严何阅断了关系。
并且时常会有人来砸他们家的玻璃,用油漆在大门或是墙壁上涂鸦各种羞辱的词汇。
严何文死后,一家人都因为他黑帮人员这一份备受他人白眼。
倘若严何文的恶人身份能被洗刷,或许……他们一家能再次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严何阅愣了许久,他抬起头看向李芸笙,开口询问到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可以为严何文做的。
李芸笙笑了笑,虽然这份笑容有些强颜欢笑的成分。
她伸出手,摆在严何阅面前,做出一副邀请他握住自己手的举动。
“继承严何文最后的遗愿,将一切都拉回到正规上。”
“什么?”
严何阅不太理解李芸笙在说些什么,他已经是个奔五十的男人了,现在小年轻的说话方式他真有些不太理解。
李芸笙看出严何阅心中的困顿,深呼吸一次稳固住头脑的理智,忘却愈发昏沉的意志,面向严何阅开口说道。
“严何文在最后一刻,告诉我,让我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他,他直到最后都在为别人着想,所以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愿望。前进,继续前进,我们必须要继续前进。我已经认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也明白了自己所需要承担的责任。我不会逃跑,我会找到曾经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人,一一偿还我亏欠他们的那一份。这就是……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
李芸笙有些艰难的喘息一次,同时踏出一步向着严何阅靠近一点。
“那你呢,严何阅先生,你真觉得这么做就是最好的吗?”
“你想说什么。”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严何文希望发生的吗?”
严何阅不语,只是盯着李芸笙,眼神也不再如往常那般坚定,有了些闪烁躲避的意思。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严何阅先生,是我将你们的生活搅的一团糟,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但是我希望您也可以重新振作起来,不要在这里做出伤害严何文的事情。”
李芸笙再次踏出一步,她离得严何阅更近了。
“身上绑着炸弹站在这里,您认为这真的是严何文期盼的事情吗?严何文一直不希望我们和他的家人有所联系,就是为了确保家人可以平平安安的活着。可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和严何文的理念有所违背。”
严何阅的目光从李芸笙的脸上渐渐向下移动,停留在李芸笙脚边。
他也不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再控制事情的发展,只能顺其自然顺着事情的发展一同前进。
“而且,还有一件事……我想您肯定很在意,要不然您也不会站在这里。”
“什么事。”
“您在工地上的朋友们。”
李芸笙明确的知道,工人们的死就是严何阅心中的火药桶,一碰就炸。
但李芸笙必须要说出来。
“拜托了,求您了严何阅先生,请不要让严何文的事情在这些工人们身上再发生一遍。”
“何文的事?不,不,已经太迟了,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被我们最信任的近卫局亲手抹杀。”
严何阅认为工人们的死和严何文的死很像,一样死在近卫局的手中,一样是被判定为社会恐怖分子的暴乱。
“不,还来得及!我们还来得及!”
李芸笙情绪激动了些,她浑然忘记手腕处的伤口。
疼痛让她冷静下来,迟来的痛觉让李芸笙蹲在原地,难受的面容上爬满了汗珠。
短暂的缓歇后,李芸笙又站起来,不顾黎光和李兰的劝阻继续向严何阅说道。
“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还有机会!严何阅先生,请您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唯一能接触真相的人只有你,唯一可以为这些工人鸣冤的人也只有你了!”
李芸笙说的没错。
工人们只是想要抵抗这迂腐的社会,想要救出被压迫的同伴。
面对不公,他们只能选择极端的方式。
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这有什么不对。
正常的道路被人封锁,工人们只能铤而走险选择偏激的道路。
他们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公平,只是想要寻求一个正义。
可等来的却是近卫局的打压,无情的灭杀。
所有的工人都被打上恶人的这份,毫无尊严的死在近卫局的刀刃下。
他们会受到万人唾骂,只是因为这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但也未必没有机会帮助工人们洗去这一罪名。
他们死了,但身份还留在这个世界上。
李芸笙所恳求严何阅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护住工人们最后的清白。
“严何阅先生,我们都是外人不能插手其中,但您是当事人,您可以为工人们洗脱罪名,让他们一身清白的离去 拜托了,求你了,请不要再让严何文的遭遇在工人们身上重演。”
话说到这份上,李芸笙仍觉得有些不够
又将一旁的黎光叫过来,让他联系之前在矿场里救出的那些工人们。
黎光掏出手机联系上那支救助工人们的罗德岛医疗小队,等待片刻工夫后,双方之间的视频电话成功拨通。
“喂!严大哥,能看到吗!”
“大哥!大哥!是你吗大哥,哎呀我这总算是见到你了!”
“严大哥你一定要为我们打抱不平啊!这群王八蛋,把我们几个骗到这里来干苦力,给他们挖源石矿脉,累的很啊!”
视频刚一接通,视频那头的工人们便围上来争强着镜头
谁都想和严何阅聊几声,他们知晓一定是严何阅联系人过来救助他们,所有人都想和严何阅说一声感谢。
严何阅盯着视频里工人们叽叽喳喳的样子,脸上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他没想到,那些失踪的工人们居然真的都找回来了。
见到曾经分离的同伴,严何阅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只是呆呆的举起手摇摆,回应视频里的工人们。
他不知道如何准确的描述心里的感情,对李芸笙的憎恨依然还在,但貌似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好……好……”
严何阅像是个孩子一样,面对一众工人们的问候只会点头微笑打招呼。
他和视频里所有的工人们一一报平安,每个工人的面庞依旧是那么的熟悉。
总共七十五个人,一个不落的全在这里。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那些失踪的工人弟兄们,本以为都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带了,可不曾想居然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面。
等严何阅看过所有的工人确认了每个工人的情况后 李芸笙关上手机。
看着视频结束,手机画面变为黑屏的严何阅仍有些依依不舍。
真的好想和这些家伙再见一面,一起痛快地喝一杯。
严何阅如释重负的长松口气,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泪珠。
李芸笙看着严何阅这般满足的喜悦,打心底里也为对方感到欢喜。
“严何阅先生,就像是我之前说的那样……有些人已经离开了,但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为他做。更何况,还有更多的人在等待着你,他们将你视为重要的朋友、家人。”
说罢,李芸笙抬起手摆在严何阅面前,再一次做出邀请他握住自己手掌的动作。
“所以,请您过来吧,来到我们这边。我们会保护你平安离开,将真相公布于众,让所有人知道那些工人们绝对不是什么暴徒疯子。他们是勇士,是敢于反抗一切不公的勇士,是敢于和不义做斗争的勇士,他们的清白不允许遭到任何人的玷污。所以,请过来吧严何阅先生。”
李芸笙真诚的望着严何阅,她抖一抖伸出去的那只手,不知道是因为她想严何阅握住她的缘故,还是因为疼痛的原因。
至于严何阅,他盯着李芸笙的手看了许久,迟迟没有做出决定。
漫长的一段沉默时间后,严何阅终于有所行动,他动身朝着李芸笙缓缓走来。
只不过……他抬手拍开了李芸笙的手。
然后说道。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害死何文的凶手永远不会得到我的原谅,我会恨你一辈子。”
李芸笙有些失落的低下头,她虽然料到事情可能变成这样,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可就在李芸笙低落的时刻,一只手忽然闯进自己的视野中。
她抬起头一看,之间严何阅一脸不太情愿的模样,将自己的手摆在她的面前。
“但就和你说的一样,我还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家里的老婆母亲都等着我回去,那帮分散很久的弟兄们也等着我过去喝一杯,还有哪些死去的人们……他们都在等待我,等待我为他们争取一个清白,争取一个公道。”
“所以……”
李芸笙眼神中流露着期待的目光,她十分盼望着严何阅接下来说的话。
严何阅是有些小脸羞红,这种话语对他这么大年龄的人来说,果然还是有些羞耻。
“所以我必须走下去,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必须要坚持下去。这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我工地上的弟兄们,也为了……为了何文。”
“嗯,嗯……谢谢您的理解……”
李芸笙激动的有些哽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用袖子擦去眼泪,高兴的点头眯眼笑到。
等她睁开眼时才发现,严何阅的手还摆在自己面前。
而且似乎是因为自己搁置太长的时间,严何阅脸上已经有了许些不耐。
真是的真是的,怎么一高兴就有些飘飘然呢。
李芸笙一边自嘲着,一边伸出自己的手去握向严何阅的手。
“接下来,就让我们拨乱反正,让一切都回归正规吧。”
“嗯,你可别忘了,你身上还肩负着很重要的责任。”
“不会哒不会哒,嘿嘿,我记忆力一向很好呢!”
李芸笙表露出欢喜的笑容,严何阅见状也是微微扬起嘴角。
至少,至少这一刻他们可以短暂的放下仇恨,为同一目标齐心奋斗。
李芸笙再一次擦干快要溢出的眼泪,睁开眼看向严何阅摆在面前的手掌。
然后,她抬起手伸向严何阅的手掌。
………………
………………
………………
[砰!]
一声刺耳的铳鸣穿过大脑。
这一刻,李芸笙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世界好似倾倒,又好似扭曲旋转。
不论如何,李芸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团糟糕。
她向后倒下去,稳稳的倒在黎光的怀里。
那一声铳响是怎么回事?自己中弹了吗?
李芸笙心中有好多的问题,但她说不出话。
可是浑身什么感觉都没有啊?
李芸笙感觉自己浑身并没有哪里不对劲,只有手腕那一处还是疼痛难忍。
哦,她明白了。
原来自己是失血过多,身体支撑不住而倒了下来。
原来如此。
可那一声铳响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
李芸笙困难的睁开眼,强撑着朦胧的意识。
他看向黎光,想要询问黎光发生了什么。
可她说不出话,只能盯着黎光那副惊恐的表情。
怎么了。
李芸笙不明白,她顺着黎光的视线望去。
转过头向着一旁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倒在血泊中的严何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