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冷冷地俯卧，已经连续几个小时了，全身都湿透了，皮肤表面冰冷，如同冷血动物那样没有温度。几个小时里，有两条蛇从她脚边游过，一只蜈蚣爬过她的嘴角，一小群的蚂蚁钻进她的衣服下避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一群田鼠始终在啃咬苜蓿的根，她始终没有动，每次呼吸都微弱到极限，仅仅吸入维持生命的空气再吐出。
一个狙击手就该如此，狙击手只是铳械的枪架，枪架只为子弹出膛的瞬间而存在。
在出膛前不能让对手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序列号16 冬。
这是她的源石技艺能力，微不足道的能力，让她能够像爬行动物那样，令自己的呼吸和血流降低到极限，仅仅维持生命所需，甚至部分肢体都瘫痪，能够发力的，仅仅是扣动扳机的手指和少数必须的肌肉，还有视力，一个狙击手所必须的，鹰一样的视力，以及神智，去判定最佳击发时间。
她只有一个机会，因为仅有的那颗对恶魔而言致命的子弹，在她的枪膛里。
她清楚地知道欧德在做什么，欧德只是在为她争取最佳的发射时机，即使他发动了绝命，依然难以在源石技艺上挑战一个阶级高到“亲王”级别的恶魔。这就是光之翼一贯的行为为准则，同伴是用来牺牲的，只为完成最后的目标，她不会因为欧德的倒下而多分一点精神出来去多看一眼，欧德是在用生命为她争取机会，她绝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可能欧德倒下的瞬间就是最佳的发射时间。
她距离欧德的战场只有区区二百米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她可以一枪命中一枚直径1.5厘米银币，洞穿它，而不令它崩碎。
只要她全力以赴，她一定能做到。
正是因为这个能力，每次公证处有重要机会的时候她必然不在场而是埋伏在附近，她只需在危机状况下解决最危险的敌人。
和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一个鬼族人，一个鬼族女孩，欧德在哥伦比亚在东国的殖民地里发现了她，那时她穿着鬼族人的衣服，梳着两根长辫，两颊抹着象征着复仇的赤红色，蜷伏在黑暗里，拿着一张自己制的弓，试图阻击那个侵入他们领地，带走她的家人，试图夺取他们领地上金矿开采权的维多利亚商人。他们还没学会通用语，更不懂法律，没有任何办法来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有的只有用了几千年的薙刀和弓箭。
黑暗中的维多利亚商人和他的朋友们骑着马巡视即将被开辟为金矿的土地，她的箭离弦而出，立马在维多利亚商人背后的年轻人忽然从长风衣下拔出一柄左轮铳，甩手一枪，凌空射断了他的箭。
那一箭用尽了她的全力，她全身瘫痪，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雇佣的弩手们策马围了上来。而那个开枪的乌萨斯人，后来她知道他叫欧德，却阻拦在她面前，挡住了所有弩手，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污泥和颜料，直视她因为仇恨而微微闪烁血色的瞳孔。这是她一生里罕有的瞬间，从一个敌人的眼里看到温暖，似乎她血色的，孤戾的瞳孔根本吓不到他，反而令他惊喜。即便是族人，也因为她的血色瞳孔而觉得她不祥，父母兄弟都远离她，令她单独居住。
她想为家人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是爱他们的，这样也许能换得他们的爱，她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而这个年轻人给她的感觉不同，他不需要她给予任何的东西交换，他的眼睛里写满亲近之意，仿佛他们生来就是家人。
“这样的弓不够强力，”欧德折断了她自制的木弓，“箭会被风吹偏，即使你发箭的瞬间再精准，可你无法估计到风的方向。”
“试试现代的武器吧，”欧德从自己的马鞍上取下一杆狙击铳，递到她的手里，“你是为这种武器出生的，全新的拉特兰造，发射高速而且旋转的弹丸，能够自旋来保证弹道不偏转，能射一千五百米的距离，能够改变世界。”
她趴在泥水里，茫然地看着欧德，根本连抓住枪杆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我帮你做到你想的事情，你就跟我走，这个交易合理么?”欧德微笑着问。
他根本没有等待“鬼”的回答，转身一枪对准正策马逼近的维多利亚商人，黑暗中火光一闪，弹丸击发，两百米外商人的礼帽飞上天空，飞旋出几十米才落地，商人震惊地抚摸自己的头顶，摸满发油的头发被弹丸从正中间犁出一道痕迹，弹丸贴着他的头皮而过，低一点点就会掀掉他的头骨盖。
“你这个乌萨斯疯子，你要干什么?”维多利亚商人咆哮。
“我知道你想骂，说我和这个鬼族人是一样卑贱的货色，因为我是一个乌萨斯人，”欧德冷冷地看着围绕他的弩手们，“但是你不敢，因为我虽然是乌萨斯人，确是塞恩家族和拉特兰银行投资你金矿的代表。你一路上对我这个乌萨斯人那么尊敬，已经很疲倦了吧?现在你可以不用那么费力了。我宣布我们对于这个金矿的投资取消了。你没钱开发了，滚回维多利亚吧。”
“你有权这么做?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拉塔兰银行说话?你只是个乌萨斯人!”维多利亚商人目瞪口呆，旋即他的表情变得阴冷，挥手而下，受雇于他的弩手们纷纷上箭。
“是的，我只是个乌萨斯人，但是恰好有兴趣投资的那个拉特兰人图文是我的朋友，而且他是一个很随性的人。”欧德耸耸肩，“随性的意思是说，我说什么他基本都会同意，尤其是……如果损失这个金矿的收益，却能换回什么重要的人时。”
“重要的人?”维多利亚商人一愣。
“记得你会跟我走，”欧德回头看了鬼一眼，“跟我做交易么?”
“你能救我爸爸妈妈么?”
“我还能改变世界呢。”欧德笑了笑，在话音落地的瞬间，他忽然开始旋转，他头顶的礼帽脱落，那条盘在里面的漆黑大辫飞舞在雨中，和那件鹿皮长风衣一起，急促如马蹄的枪声连续不断。鬼瞪大了眼睛，十四岁的她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华丽绚烂的场景，欧德的全身每一处都闪动着耀眼的火光，照亮了他方正刚毅的脸。
那些弩手们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枪声结束时他们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弩，弹丸准确地削去了他们的半截弩箭。欧德双手拢在风衣在衣袖里，浓烈的硝烟从袖管中溢出，没有人看得见他的枪，他们足有20人，20人在几乎同一刻中枪，他们知道这个乌萨斯人有一手绝好的枪法，可是一柄左轮铳只有六发子弹，即使是双枪……什么样的枪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发射多达二十枚子弹?
“你们认为我的枪里只有十二发子弹?”欧德一一点数人数，“二十次命中，对我来说不算最好的成绩……我如果告诉你们我还有二十发，你们相信么?”
所有人都相信，这一瞬间，他们见证的仿佛神迹。
“滚回维多利亚去，普京大人对你们说过这样的话没有?”欧德看着维多利亚商人，“如果没有，那么……我跟你说!”
仅仅一天之后，鬼的父母都回到了家里，他们对欧德感激之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催促他把鬼带走。鬼才知道，其实她做的一切，并不足以抵消族人对她的畏惧，她是个血瞳的孩子，神官们自古传说血瞳的孩子将带来噩运。父母和族人们把脱险归功于和他们不一样的白皮肤的欧德，而把噩运归于鬼。
欧德并没有多说什么，拉着鬼的手离开了鬼族人聚居地。
登上去往拉特兰的轮船，深夜启航时，欧德带她来到甲板上，眺望着茫茫的大洋，眺望着越来越远的故乡。
“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你愿意为别人付出很多，却未必会有人感激你。因为……我们是异族啊。”他慢慢地转过头来，一瞬间鬼的世界被照亮了，欧德的瞳孔中，同样闪烁着淡淡的血光。
欧德把两只沉重的弹匣，扣上手腕，代替了转轮的位置。
他能够一次发射40发子弹，因为图文通过拉特兰的枪械技师为他为他特制了这两只左轮铳，可以换新型的弹仓。他的“尼欧尔德”一次可以捕捉数十个目标，他需要有一次命中数十个目标的武器。
而现在他只有一个对手，可他恨不得自己能有400颗子弹在弹仓中。
他捕捉不到那个对手，凶猛的“嗜血风魔”未能发现恶魔的位置，它们飞蛾扑火一样撞击在恶魔强大的精神领域之上，撞击得粉碎，然而前赴后继。恶魔的精神领域笼罩了整个塞恩庄园，他的本体被隐藏起来。一群又一群的风魔从欧德的脑海深处觉醒，升腾起来，在空中亮出了噬血的利齿，“绝命”带来的力量令人战栗而惊喜，流淌在血管中的仿佛不是鲜血，而是灼热的岩浆，无与伦比的力量令他格外地振作，好象他还能唤醒一群又一群的风魔……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一种错觉，他狂喜之余开始感觉到刺痛了，吸入源石蒸气的结果开始显现，刺痛从内而外像是无数长针那样刺穿身体，如果不是那股极度振奋的热血在支撑，他可能已经战栗着倒地了。
风魔们正在撕裂对方的精神领域舍身忘死的攻击让那坚硬的堡垒变得像是玻璃是似的，壁垒在震颤，再下一步也许就会碎吧……也许就会……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在堡垒碎裂的瞬间，他将会把40颗子弹全部倾泻出去，够不够，他不知道，这就是他所能做的一切。
他缓慢的旋转，枪口如钟表的时针和分针那样开合，指向每一个传来异响的方向。他感应着那些勇敢的风魔的死亡，它们撞击着周围的玻璃堡垒，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欧德的意识世界里，风魔们的残缺的尸体布满了整个空间，血液染红了每个角落。
真实的世界里，他浑身也笼罩血色中，七窍流血，那些细密的鳞片下在不断的渗血，巨大的血压令毛细血管纷纷破裂，这些都是绝命的代价。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啪”，又一只风魔死了，撞击在玻璃上，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这是这声音不一样，像是一扇窗被打破的声音，格外的清越，甚至让人觉得闻见了……窗外清新的空气。
恶魔释放的精神堡垒……裂开了!
唯一的缺口!所有的风魔都从那个缺口中涌了出去，密集地彷佛地狱之门洞开时逃离的冤魂，欧德的领域扩张到和恶魔相等的大小，覆盖整个塞恩庄园的空间，欧德的意识捕捉到一个可怕的存在，以风魔们的消失为代价。凶猛的“嗜血风魔”没有一只能够接近那个目标的身体，也没有死去，它们只是消失了，被什么霸道而又平静的力量瞬间抹去。
恶魔就在那里，就在欧德的正后方默默地站着，只有古魔的力量能把风魔们轻而易举地抹去。
“龙蛇之舞!”欧德双枪齐射，枪声如狂奔中的马蹄。
子弹是不受精神领域干扰的，只有青铜与火之王赫菲斯托斯和他的后代能对金属下达命令，而这个恶魔显然不是，他已经被欧德击中过。
欧德欣喜地听见子弹中什么东西发出的爆响，却不是进入肉体，像是……他在射击一口巨大的铜钟!
“啊啊啊啊!”欧德咆哮，他不能停止射击，明知道无法洞穿，但是此刻只有射击才能阻挡恶魔近身。
他犯了错误，他把宝贵的时间用于和恶魔进行精神对抗。
最后两发子弹几乎是在同一刻离膛，弹匣空了，欧德连阻止对方近身的武器都没有了，他连枪也握不住了，所有的力量都用于撑住自己的双膝。他清楚地知道恶魔就站在他对面几米远的地方，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像头困兽那样巨喘。
“睁开眼睛看看你的祖先，弱者终究都是弱者。”恶魔说。
轻微的烈风声，恶魔铁青色的膜翼仿佛利刃那样斜着划过，膜翼末端的勾爪把欧德蒙眼的布割裂。欧德没有料到是这样的进攻，他看见的是仿佛血色汽灯般的双目，那是魔瞳，魔瞳无声地注视着他，海潮般的精神压力从眼眶灌入他的脑海，像是凡人被神注视那样，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想膜拜。
魔之瞳，他被魔之瞳控制住了，这是他一直竭力避免的。
闭合眼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但即使隔着眼皮，他彷佛仍能看见那夺目的血色光华似的。
“不敢看么?”不敢面对力量?想否认?否认你们根本没有未来的事实?”恶魔嘲讽道，“人类最强只能做到这样了么?即使混合我魔族之血，也还只是懦夫而已啊。”
“我告诉过你没有?”欧德嘶哑地说，“其实是人类的力量，根本不在那里，是勇气，勇气你懂么?”
“你的勇气已经要认输了。”
“不，勇气的意思是……”欧德忽然拔出腰间的短刀，狠狠地一刀沿着自己的双眼连线切过! 血流如注。
他毁掉了自己的双眼。
欧德把刀扔在地上，痛得咝咝着抽着冷气，却还在微笑，“勇气的意思是，不怕死，也不怕失去，我们有说坚持，我们不下跪，我们不会是恶魔的奴隶……这样，我们才有未来。”
“来吧，杀了我。”欧德一步步向着恶魔走去，“你可以杀死我，却无法夺走我的尊严，你懂得尊严的意思么?”
“杀死我吧，给我漂亮的一击，刺穿心脏。”欧德拉开了自己的风衣。
他的心口被洞穿，凌厉的一记直刺，骨翼上的利刺穿透了欧德的心脏，从背后穿出。
“鬼!”欧德吐出一口浓腥的鲜血，忽然咆哮。
这才是他要的，一切都是掩饰，他死死地抓住了恶魔的双翼，以他作为人类虚弱的手，他决意即便他的手骨被震裂也不松开，他要留住恶魔一秒钟，一秒钟足够，鬼的狙击铳会把恶魔的脑部击穿!永恒之石的子弹，足以让他的肉体和精神都烟消云散!
“听起来故事要结束了啊。”博士给自己续上了红茶。
“是啊。”朝歌长叹一声。“故事就要结束了……”
大家多留点话行吗？说实话，大家太安静了，我慌的一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