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意识一点点清醒起来,江巍很快察觉到,有某种温热柔软的物体正枕在他胸口。
他轻轻地揉几下眼睛,视力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借着清晨的微光略一抬头,依稀能够看见胸前铺展开来的墨色长发,以及其间微微显露的一点樱唇。
“真是的,也不知道留条被子……”他一面抱怨着早已逃离现场的“罪魁祸首”们,一面伸手将安艺身上披着的外套扶正,确保黎明的寒气无法轻易侵扰她。然后,他把双手垫在脑后,摆了个稍微舒适点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这里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幽香,是来自少女的费洛蒙的气息,闻起来让人颇有安心之感。单身长达二十一年的江巍,以前自然是无从拥有这种体验。无论是在人类少女,还是其他舰灵身边,都未曾让他有一丝心动——但这一刻,与她紧紧贴在一起,着实让他理解了言情小说所描绘的那种幸福。
她就在这里。如此接近,近到能够感受她的呼吸……这是七年来,他最想却又不敢想的事啊。说起来,到底在七年中的哪个瞬间,他开始将她视作不可或缺的“家人”,而非仅仅是舰队的一员呢?准确的回答已无法得出了,也许是因为此时在半梦半醒间,记忆并不清晰吧。但江巍更愿意相信,那并非发生在某个瞬间,而是每一分每一秒……
……就在他快要再次睡着的时候,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飞机引擎的轰鸣声。
被这比“音量诉讼”级视频还要响上数倍的分贝在耳旁一震,无论何等香甜的美梦都会瞬间破碎。带着起床气的舰灵们将上千门防空炮横七竖八地指向天空的各个角落,雷达和电探也疯狂地捕捉起那架不知好歹闯进港口的敌机。
然而两分钟以后,从哈泊尔方向飞来的淡黄色的水上机,还是安全地在一处堤岸前降落了。关闭引擎后的机身继续向前滑动了一小段距离,让机翼刚好与岸边贴近;飞行员顺势掀开顶盖走上机翼,以此作为踏板一步跳到了地面上。
这位年轻人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多而强大的战舰。要证明这一点是很简单的。只需要看着他的右手——在风镜上停留许久,做着摘眼镜的动作,却缓慢到近乎停滞;配合钉在周围最大的威廉大帝级身上的视线,可以说是经典的被震惊的表现了。
“嘛,我懂,每一个新提督第一次看到高级船都会这样入迷的。不过,还是别忘了任务啊……”一只大手拍了拍飞行员的肩膀,把他从呆滞中拉回现实。他一扭头,见一名白衣男子正用饱含怨气的眼神瞪着他——以及他手中握着的盖着国玺的信件。凭空出现的白衣人本就有些可怕,而此时天色半明半暗,将男子身形隐匿在阴影当中,更是催化了恐怖的气氛……
所幸,在被吓到跳海之前,他及时地反应过来:这并非什么游荡在港口的鬼魂,只是一个被自己的座驾吵醒而显得闷闷不乐的任务目标而已。
“呃,那啥,‘提督’阁下?”飞行员试探着问道,“我是皇家海军航空兵的路德维尔,奉女皇敕令为您送来这封国书。”
“路德维尔……少校吗?虽然很感谢但是刚刚真的好险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让我夫人能继续睡……啊不好意思。”江巍点燃一根镁条读起了信,“总之女王陛下邀我们去都城交流刚刚审问出的情报,是这样吧?”
“正是。”
“现在就出发吗?”
路德维尔对江巍因为没来得及打理而产生的奇妙发型粗略审视一番,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回道:“不,我觉得陛下现在还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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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更衣,刷牙洁面。整理妥当之后,出现在镜中的少年,确实可以用“英气逼人”来形容——五官俊秀,战袍笔挺,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瑕疵,虽然身为人类,但足以与完美的舰灵相称。
“叩叩”,洗手间的门被敲响,磨砂玻璃上映出一道秀丽的身影。拉开门,出现在那里的安艺,展露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气质:惯常的大衣换成了长裙,点缀着刚刚亲手绣上的银丝,鞋子也临时镶嵌上许多熠熠生辉的宝石,显得端庄而又华丽。
“怎么样……喜欢嘛?”
江巍缓缓地伸出一根大拇指:“超赞的。
“不过,这样披散着头发见女王不大好吧?虽然说你留什么发型都好看……”
“因为船舱里没放镜子,又不敢全凭感觉,就只能来这儿整头发啦。诶,突然想到,提督有没有兴趣——来当一回造型师?”安艺伸手撩起长发,对他俏皮地一笑。
“那必然有啊~”少年立即从空中抽出一根发簪,把不安分的手伸向爱人的一头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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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正当朝阳跃出海面之时,收拾停当的提督带着一位盛装美人,出现在路德维尔少校的视野当中。他一边将身子向后倾斜,摸索着打开后舱门的把手,一面询问道:
“这位,就是贵舰队的总旗舰大人?”
“Bingo.也可以叫她‘总妻舰’大人——当然这是只属于我的专属叫法哦。”江巍说着轻轻揉了揉安艺羞红的脸颊。
“原来如此,之前您说在房间里瞬间贴上满墙隔音瓦,就是为了——”飞行员后半句还没说完,就看到仪表盘上浮起一行金色小字:“大哥帮忙保守下秘密,不然她又要觉得亏待我了”。于是他非常识趣地改了口:
“咳咳,总之两位确实郎才女貌。我自己呢,虽然说已经用不着嫉妒你们,但这也实在让人羡慕……”路德维尔发动了引擎,此后的话语都淹没在了轰鸣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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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哈泊尔城,皇宫。几乎很少有人知道,在三宫六院的最深处,御花园与外墙之间,居然还隐藏着一处色调灰蒙蒙的院落,即冷宫的旧址。大约当年那些“先帝”们,从来没遵守过神明所推行的一夫一妻制,身边总是嫔妃成群;而那些失宠或在争斗中失败的妃子,就会被丢进这种地方软禁。不过,自从三十年前起,王室的更迭就使得它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既然许久无人入住,它也就渐渐地从人们视野中淡出了。
金发碧眼的女皇陛下,如今就在冷宫的门前等待着她的客人。
“这里是……冷宫?以前仅仅听说过,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呢。”寒暄之后,安艺小声地自语道。
“我以前好像在京城故宫参观过?早知道应该带你去的,嘿嘿。”
“……这样啊,我们这两个世界,还真是有些微妙的相似。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改成了临时的监狱,01那孩子就在里面。这也是朕让两位直接来这里,而非在朝堂上谈的原因。”
“那么……把她关在这样阴森的地方,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创伤吧?”尽管讨论的对象是敌人,但那个显然是幼儿外貌和心智,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还是不能不让她担心。
“请放心,我们当然是优待俘虏的,何况是这么可爱而且没有伤害过人的俘虏。你看,因为怕她害怕,朕把这里重新打扫了一遍,而且这几天一有空就来这儿陪她,肯定没有问题的。但是……”女王话锋一转,“朕也觉得很遗憾,因为她没有装备武器这一点,对我军的行动反而形成了阻碍。”
“因为,这使得我军没有理由宣战,又顾及国际法不方便调动军队,只能等待真正的军舰打过来再应战,是这样吗?”江巍头头是道地分析道。
“正是。看来提督先生虽然年轻,思维却很敏锐啊。”
女王微笑着应答,随后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古旧的挂锁,“好了,现在,我们去听小潜艇讲那些更重要的情报吧。”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早晨的日光斜射入房间,空气中的灰土被气流卷动,在光束中起舞蹁跹。正在灯火簇拥下读着童话的SUT-01抬起头,望向来人。看到两位熟悉的大姐姐与有过一面之缘的很高的哥哥之后,原本没有太多表情的小脸瞬间写上了喜悦;她丢下书,迈开小短腿跑了过来。
“姐姐——”她张开双臂环抱住无畏,小脑袋在她柔软的腹部轻轻摇摆,完全没有顾忌什么身份的差异。“好啦,乖。”女王摸摸她的头顶,轻声道,“把之前和我说的那些再给哥哥姐姐讲一遍,好不好?然后哥……咳咳,两位,也请帮忙从这些信息里,分析一下对方的实力。”
提督与总旗舰仔细地聆听着,发现敌人果然没有给这孩子分配很高的保密级别,她所知道的信息,基本不包括准确的数据和路径,大约是早就计划到了她被俘获的可能,让她被动地守口如瓶。不得不说,这些大国的海军部官员还是足够狡诈的。
现在能从她口中得以确定的,只有两条:一是风暴洋的准确宽度,答案为平均六公里,基本均匀,是她亲手测出来的;二是一艘名叫“奥古斯塔”或“奥古斯特•德•科罗纳斯”的战列舰,是最新也最强的总旗舰,被描述为和安艺“几乎完全一样大”。而且,这个名字总给她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后来她们又闲聊了很久。大约到了午饭时候,忽然间,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传令兵模样的人,抱着一台拖着长长电线的大黑机器,火急火燎地闯进屋中。“报……报!报告陛下!”他喊道。
“怎么了?”女王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翡绿岛,翡绿岛被来自正东方向的舰队轰击,伤亡惨重,敌舰向西逃窜……总督要求与您通话,我,我一着急把电话搬来了……”士兵气喘吁吁地说着。
“那快接通……”女王抓起话筒,听着电话另一头传来的语无伦次的讲述和依稀可闻的哭声,一行眼泪沿着秀美的脸颊流下,滴落在地。
“是朕的疏忽……如果没有削减兵力,他们至少也该有反击的余力……”女王仿佛自我惩罚似的,双手一点点攥紧了长发,然后猛力拉扯着。安艺急忙从身后抱住她,握住她的手腕,垂下眼帘低声劝道:“陛下何必自责,错的是敌人的无差别攻击,这种事谁又能想到呢……”说到这里,她的眼中也依稀有泪光闪烁。
江巍感觉他的手在颤抖。这颤抖来自于某种从未有过的愤怒:他从未见过这样,对一座几乎连军事设施都未建立,只有平民在安居乐业的岛屿肆意开火的行径。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蹲下身双手捡起电话,用尽可能平和的嗓音问到“恕我唐突,请问敌舰队的组成是否已经统计出来?大致的数量也可以。”
电话里的总督沉默了几秒,然后肯定地说:“七艘,两大五小。不知道种类,但看起来比我国有过的战舰都要先进。”
“那么,沙滩上或者泥土中是否有完整的弹坑?麻烦您测量一下它们的尺寸……”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少年对着话筒说了句“感谢您”,然后挂掉电话,转向两位舰灵。“大量8寸主炮,以及一些14-16寸主炮高爆弹的痕迹——也就是说,是一支重巡和战列或战巡的混合编队。据说她们此后一同以高速撤离,我觉得战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已经想好适合出战的阵容了。提督,我们快回去准备应战吧!”安艺擦干眼泪,温柔美丽的眼睛中,此时显露出的满是决绝与勇气。
女王也稍微振作了一些,带着与这境况相称的严肃的神情,她说道:“那么——请容许朕把国家安全的重任交给二位。可以给朕以及民众一个肯定的回答吗?”
“嗯!”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江巍牵起安艺的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迈开双腿,向着附近的空军基地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