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都是尸体。
没有人发出声音,收敛遗体和清扫战场从来不是一个喧嚣或者欢乐的活。就如预想中的一样,并没有黑骑士躲在德波顿剑痕内等待敌军的进入并且偷袭,这让漆雕蓦绘开始怀疑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还有,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深深吸了一口,高原上冰冷、刺骨的空气,他发现所有繁杂的思绪隐隐约约都相互有着联系并且乱成一团,他曾经看过一本小说,说的是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能够从鸟的鸣叫中获得整个世界的信息,并且推测未来。
了解信息就能够推测出一切。
但是既没有可靠的情报来源,仅凭自己所接触到的一切做出的推论就像是没有打下地基的高楼,变得不切实际,甚至有可能完全偏离现实。
监军只是一个监督军队执行命令的角色,并不用自己去做任何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还有些庆幸这一点,却也因这庆幸从自己的自尊中感受到了羞愧。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握紧了手上的缰绳。
“监督应该是第一次上战场吧。”
牵着马站在了他的身旁,静静看着自己的下属清扫战场,金发的少女像是思索了很久才以这句话作为了开头吧。
“是的。”
“第一次看见人死?”
漆雕蓦绘很小心的思考了这个问题。
如果说是看见人死,说来第一次所经历的就是自己死,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也算的上是十分悲哀的事情了吧。虽然之后也可以说是重新复活了起来,不过那个时候已经确信自己是必死无疑的少年,说是经历了一次死亡也不为过。
“不,第一次看见人死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说实话,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所谓的恍若隔世。
大概就是用于形容这样的情况的词汇。
“那么,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同时死吗?”
这点几乎是不需要任何的考虑。
以轻轻的颔首作为应答,黑发的少年肯定了少女的询问。
“这样啊……”她轻轻说道,“我第一次看见尸体,第一次离战场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监督大人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吗?”
漆雕蓦绘并不知道,但是如果西郡如果能够面临大范围的战争,那就应该是十一年前诺科纳格和利默里克的战争了。
“十一年前吗?”
“不,是十二年前,即是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将我带在了身边,并且就站在了监督大人现在的位置,看着一场一场的战争。血和碎肉四散飞舞,士兵们的阵列和号角,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场景,然后,深深的为那样的东西着迷。”
为那些东西着迷。
这话让漆雕蓦绘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好可怕啊,这个家伙,简直就跟怪物一样,不,根本就是某种在战场上厮杀的怪物,比如九头蛇。
“说来肯定不能够理解,不过,我想,如果监督大人能够看到那个时候,站在那个人身边,所有人充斥着高扬情绪的表情时,肯定会不由自主的想要加入他们,肯定会期待着自己手中握着剑,然后与他们一同面对着敌阵的时刻降临。”带着那一份混杂了寂寞与悲伤的憧憬,“在那个时候,我就要决定,成为他那样的人,准确的洞察对方的想法,用最正大光明的方法击溃最为卑劣和狡猾的敌人。”
海德拉的口中两次出现了同一个人。
他,是谁呢。
即使不用想也应该知道吧,那个制造了事故的指挥官,那个以恶劣之名载入了史册并且流传于世的传说人物。诺科纳格的军神,战争时期诺科纳格的半个精神领袖。
奥古斯丁•尤连科。
“原来是这样吗?”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守护什么而战,而是完完全全的想要像那个男人那样享受战争。
是啊,这世上最刺激的博弈,不就是将无数生命攥在手中作为筹码的巨大赌博吗。
奥古斯丁•尤连科,那是怎么样一个天才,又在那副充斥着荣光与污垢的外表下,潜藏着怎样一张疯狂的面孔呢?
“你被要求练习长枪并且学习兵法都死他的主意吧!”
“不。”少女轻轻摇了摇头,她站立的方向刚好是西方,在少年眼中,少女的侧脸就像是一张精巧的剪贴画,“那是我自己要求的,甚至还被奥古斯丁先生强烈反对。”
居然被反对了。
明明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让漆雕蓦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了。原来那还是一个正常人啊。就连自己的思考方式差点就被逆转过来了。
真是危险。
“当时奥古斯丁先生说,如果我能够在四岁的时候就举起他的佩剑就把那把佩剑送给自己,然后允许自己以后将骑士作为自己的职业,并且有参加军队的资格。”
四岁。
成人的佩剑吗,即使是漆雕蓦绘的单手剑比起一般的剑要轻,或者,就算是普鲁斯特手中的那把细剑,也不是一个四岁的孩童能够拿得起来的东西。
自己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漆雕蓦绘绞尽了脑汁的回忆。
那个时候,大概还在学习怎么清洗不同种类用处和材质的餐具和杯子。
既然少女这个时候已经练武了,那么那个时候肯定能够拿起了剑。
无非也是一些励志故事吧。
“嗯,所以你当时肯定能拿起了吧。”
少女偏头看向了漆雕蓦绘,神色奇怪。
“虽然我现在被称为骑士姬,但是在小的时候还没练武的时候还是和普通人一样的哦。难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怪物吗?”
漆雕蓦绘总不能回答,“对,难道你不是吗?”这种不解风情的回答吧。
所以没有想出正常应答的少年只能以苦笑回应。
与其说是想不出正常的应答,根本就没有这个时候应该应用的正常对句法。
“怎么想,以四岁那样年龄的幼童身躯拿起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那个时候我天天进行一些基础训练都是一样,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做不到的事情怎样都做不到。这个时候我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奥古斯丁先生应该是真心不想让我走上这样的道路吧。”
“可是你现在还是踏上这样的道路,甚至走到了近乎于顶尖的,最前面的位置。”
听到少年出自真心的形容,少女颇为自傲的笑了笑。
但是眼神随即变得落寞了许多。
“那么,你最终是怎么做的呢?”
“怎么……做的?”
大概是没有明白少年的意图所指而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了漆雕蓦绘的问题,“你是说怎么将剑举起的吗?”
想到这里,她好像很得意的想到了什么而开心的笑了出来,那种不加掩饰的开心的笑,少年好像很少能够从这种乐于掌握他人生命的人那看到。
“我,叫人帮忙举在了我的手中。”
“诶,这样也可以吗?”
“战争中,指挥官是自己要上战场的吗?政事里,国王要直接管辖最为基层的事吗?端居于幕后的人,其所拥有的才能,既不是自行其事,也不是亲临其政,而是有用人的方法和肚量。在任何时候,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当你有那份才能,那份才能,能够使所有人的力量都成为你的力量,使所有人的眼成为你的眼,使所有人的臂膀成为你自己的臂膀,那么你就拥有了改变整个世界的基础和格局。”
“四岁的时候能够懂得这样的道理还真是可怕。”
“因为那个时候,在意识到我无法真的用自己的身体举起那把剑的时候,我就放弃了这一方法,而是试图查找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顺带一提上面那段话出自拿破仑•维尔迪兰的战时笔记。”
漆雕蓦绘叹了一口气。
这大概就是她为什么能够成为武姬的原因了吧。
并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某种主宰的气场。
靠着这份坚定不移的处事方针和可称为天赐的在武道上的才能,最终走到这一步的吗?
“但是很困扰的就是,老师把剑送给了那个帮我把剑举起来的士兵,却没有送给我,我还是很想要那把剑的来着。”
只是单纯的想要那把剑吧。
不过,老师?
“你是,他的学生吗?”
“是的,我正是他的学生,虽然能够接受教诲的时间相当之短,但是还是收益颇多。老师说的很多话到现在都变成了现实,我直到现在也为老师的智慧所折服,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性格十分糟糕。”
“哦哦,变成了现实的话啊,比如呢?”
“海德拉啊。”少女清了清自己的喉咙,让声音变得重了很多,大概是试图模仿记忆里那个男人的声音。
一开始觉得很好笑,但是当少年想到少女模仿着亡去之人是怎样的心情时,反而感受到了一点悲伤。
“海德拉啊……如果你这样继续下去练武的话,可是没有男孩子愿意娶你为妻的哦!”少女这样说,然后恢复了自己原来的声音,“当时练武只不过是发于兴趣使然吧,最大的梦想可是当个漂亮的新娘呢,听到这话的年幼的我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哇啊——
这已经不能够算是性格糟糕了吧,能够如此坦然的以开玩笑的语气对一个四岁女孩说出这样的话也太过分了一点了吧。
“所以现在真的没人愿意娶我就是了。”
少女笑着伸了伸懒腰,但是漆雕蓦绘没有办法从她的笑中感受到任何的笑意来。
“嗯……这个也说不定吧。”
只能够这样安慰似得说了一句。
哈——
少女叹了一口气,然后仰起了头将脸正对向了漆雕蓦绘。
脖颈的曲线,面部的轮廓在日光的雕琢下精致而可爱,碧色的眼中带着莫名神色的闪烁着光亮。
“怎么可能呢,反过来说,漆雕,你喜欢一个全身是肌肉的女人吗?”
既没有称呼为管家先生,亦没有称呼为监督大人,而是直接称呼了姓。
一击正直球。
能够轻而易举的说出这样的问题,说不定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呢,少年这样思考了一瞬间。
“……”
很可惜,这个时候的漆雕蓦绘,还是没能做出任何像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