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充斥着难闻的铁锈味,人体燃烧之后的热量还未完全散去。稔强忍着因缺氧而快要昏过去的意识,摇摇晃晃地爬出了雏的Copen。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点火者一定还在附近的某处看着现场。所以他一手扶着Copen,一边四处张望,寻找着记忆里的那一张脸。
就在稔环顾四周的同时,雏拿出手机,拨通了教授的电话。紧接着,刚才还在咖啡店里的由美子和早苗也应声赶来。姗姗来迟的警察立起“禁止进入”的警戒线,把包括四位漆黑之眼在内的一般民众隔绝开来。
虽然按情理来说算上稔的四位特课成员应该站在警戒线内调查,但毕竟是神秘组织,也就没有向警察透露身份,何况现在还有这么多民众围观。
稔越过人群的肩膀向里面望去,几位刑警正面对着地上的黑灰一筹莫展。一筹莫展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可以用普通的思路解决的问题——如果刑警之中也有第三眼宿主那就另当别论。
这是点火者——中久保洋介发动攻击的十分钟之后,现场因缺氧而倒下的人早已被送去医院。至于稔和雏——恐怕是第三眼起了作用吧,才勉强没有晕过去。虽然稔已经可以站起来活动,但身为女孩子的雏此时也就只能做到坐在Copen里联系教授等等的事情了。
——如果就这样放着那个深红之眼不管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下一个受害者。稔首先出现这样的想法,但又旋即想起真正的教授在现实世界中对自己说过“你没必要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的台词。
况且这里只是早苗的潜意识,这里存在的所有事物全部是由早苗的意志诞生的。也就是说,就算这里现在死了多少人,外面的现实世界也没有一个人会因此死去。
这样一想的话,果然还是以打倒点火者,救出早苗为最优先吧?稔如此思考着。
这时稔脑海里不断闪过十分钟前男子在自己眼前活生生被烧死的情景:无论是窒息的感觉,还是男子临死前发出的呻吟也好,都不像是虚构的。这些都刺激着稔的神经,让他犹豫着接下来的判断。
——为什么我要想起这些东西?快忘掉!
稔在心里怒吼着,拼命地想要甩掉那段记忆,但事到如今做什么也没用。它不断牵扯出那些早已被稔遗弃的悲伤,不断扎痛着稔,同时也让他再一次看清自己——名为空木稔的人类的本质。
“最终你什么都做不了。”
稔的耳边清晰地传来这样一个声音,抬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在围观的人之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七八岁上下的灰发少年。他低着头,两行泪从脸上划过,恶狠狠地盯着稔。
“要是你更加成熟一点的话,也许所有事情都不会变得如此不幸!”
——不是的……我……
“要不是你的话,也许那天,若叶姐姐就不会死……”
——不要再说了……
“你这家伙,说起来也只是一个伪善者罢了!”
——给我闭嘴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抬起头来,使得稔看清了灰发下面流着眼泪的脸。然后,周围的景物迅速分裂成碎片,漂浮在空中,只剩下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的黑暗以及稔和少年。
就在刚才,稔的世界完全崩塌了。
面前流着泪的少年,分明是稔从前透过镜子无数次看过的,年幼的自己的模样——准确说,是那个待在地下室瑟瑟发抖地从1数到3000的无力的自己。
稔的心脏不断地跳动着,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下跳动,宣告稔的死亡。少年和稔的身影以一种奇妙的形式重叠在一起,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应该就是影子了吧?
终于,稔像是认清现实般地跌坐在黑暗中。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在逃避现实。
追求绝对的孤独也好,还是加入特课也罢,都只是我无法面对过去的掩饰罢了。因为害怕回忆起那些记忆,我才选择去遗忘。遗忘在此之前的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啊,对呀。
原来我最讨厌的,就是名为“空木稔”的人类——我自己啊。
少年走到稔的跟前,用力抓住他的衣襟,用尽全身的力气呐喊道:
“要是可以做点什么就好了——你是这样想的吧!但是,若叶姐姐那时候也是,箕轮同学那时候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坏的事态发生。像你(我)这样什么都做不到的人,怎么不去死呢?”
对啊,没有价值的人是没有资格留下来的。原本的话,我应该和若叶姐姐一同死在那一天,这样才是最好的归宿。
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办法实现姐姐的愿望了吧?对不起,若叶姐姐,真的让你久等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昧的被过去束缚,最终只能迎来自我毁灭的结局’,那家伙(我)应该是这样对你说的吧?”
少年的身影似乎慢慢变淡,远处的黑暗中,一个高大的人影慢慢浮现,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立即吸引了稔的注意。与平时完全不同的黑色大衣,全身似乎也散发着一股肃杀的气息,不知为何脸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但稔可以感觉到,他就是那个人。
“乔伊……老师……”
“穿成这样你还认得出来呢,空木君。” “乔伊”少见摆出严肃的姿态,“不过,我要澄清一点,我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乔伊。而是名为‘乔伊乔巴纳’这个人类的过去。”
稔听的一头雾水,不过随即“乔伊”就表示不用在意。稍微停顿一下,“乔伊”向前走出几步,清脆的皮鞋声回荡在黑暗空间中。远处似乎有一颗星星正在逐渐发出光芒,使得“乔伊”的影子完全覆盖在稔身上。
“过去,理所当然是每个人都有的。但是,被其束缚最终只能被恶意吞噬,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然后,稔看不清的黑脸稍稍扬起,回忆着什么似的,继续他的话:
“以前,一个家伙告诉我:过去固然重要,但结果早已无法改变,除了接受现实没有其他出路;我们应该真正珍惜的是现在和未来,把握住现在,然后用自己的力量,改变未来。啊,抱歉,现在对你说这些还有点太早了。”
“总之,就算你幼年的不幸是绝对的事实,那么在特课的时间就不是事实了吗?就算以前一直一个人是绝对的事实,那么现在特课的同伴不是都在关心你吗?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看吧。”
稔抬起头,只见原本黑暗的空间接连亮起无数的星星。无数的光芒汇聚到一起,照亮了稔。黑衣的“乔伊”这时已经转过身去,举起右手,像是在说“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随后逐渐隐没在星空中。
“谢谢你,老师。”
稔目送着黑色的背影,小声地道谢,接着转过头,面向仍然在哭泣的少年,温柔地握住了他攥紧自己衣襟的手臂。
“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对不起。”
“你这家伙,事到如今道歉还有什么用呢?”
“的确,就如你所说,过去的我什么也做不到是事实,那是我一昧的将自己困在名为‘绝对的孤独’的过去的牢笼的结果。姐姐的那件事,现在已经成为过去,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半分介入的余地。”
“你,这……”
“但是啊,现在不同了。特课的伙伴们帮助了我很多,也教会了我很多。一直以来,他们都在给予这样无能的我鼓舞,而我,无论是作为‘孤独者’,还是作为空木稔,都想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好伙伴们的容身之处啊。”
面前的少年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颤抖的手离开了稔的衣襟,但依旧低着头。不知不觉,稔感觉到一股咸味涌入嘴中,那应该是自己的眼泪吧。稔用模糊着的双眼注视面前低着头的少年和背后的星空,突然想到一个事情:
以前的自己也曾像他一样,明明周围都是星辰却从未在意,明明一直在获得却只感叹失去,明明十分脆弱却总是装出逞强的笑容。
想到这里,稔伸出双臂,抱住了面前的少年。对方一开始似乎愣了一下,但随即也反手抱住稔。
“好冷……但是,好温暖的感觉……”
“你不会再孤独下去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稔。”
听见稔用自己的名字称呼自己,少年有一瞬间的失神,继而抱紧稔的腰部。
“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明明只有我……”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了。即使我们曾一度抛弃现实,独自蜷缩在过去的阴影里,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要面向前方。我们至今为止遗忘的东西,这次就由我们来夺回吧。”稔的脸上露出了至今最为温柔的微笑,“而且,我还欠特课的大家一个非常大的人情呢,要是就这样离开的话,一定会非常难受的吧。如果是若叶姐姐,一定也希望我们能继续生活下去吧。”
少年的啜泣声止住了,片刻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试炼。”
“诶?”
“就勉为其难地给你那个资格了吧。你看,要是再这么发呆下去外面的人可就要等急了。”
还没有等稔询问,侧腹就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
“你这家伙,发什么呆——你不要紧吧?”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星空,变回了原来的街道。由美子看见转过头来的稔,不由得惊呼一声。
“怎么了?我的脸上有沾着什么吗?”
“不是那回事,因为——你在哭啊。”
由美子真切地看着稔,完全忘了他此时对自己来说还是一个陌生人。
——在这种事情上,我也是经常受到你的帮助啊,谢谢。
在心中对搭档道谢之后,稔轻轻地开口:
“抱歉。那个,由美子小姐,现在距离案发过去多少时间了?”
“诶?也就十五分钟吧。”
“很好。其实,我有个计策。”
稔像下定决心似的说出这句话,用力握紧了拳头。
——至今为止遗忘的东西,就由我亲手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