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时，陈佳宁已经忘记昨晚是如何睡着的。她只记得眼前是昏暗的异世界，夜晚亡灵天灾般疯狂的场景实在可怖，于是恐惧过度倒逼人接下来昏昏沉沉，又被逼回到现实。
睁开酸涩的眼睛，摇摇头还略带晕眩。幸好见手青吃的不算太多，不然吃蘑菇见小人被23升水洗胃这样的囧闻就要被登到本地晚报上了。
起床梳洗，到餐厅享受一顿自助早餐，这时候陈佳宁才真正觉得，平淡安好是多么可贵，而又用之不觉失之难存的事物。
至少嘴角抹油，脸上还能挂着快乐幸福的微笑。
上午是二中国际班的推送会。一位东瀛领馆的小姐姐穿和服上台，用一大批高质量番剧向各位同学说明学习和语的趣味性和实用性。
坐在最后排刷财经新闻陈佳宁忍不住吐槽：当年第一届的日语生只有培训机构的和语老师过来宣讲，现在居然学校能把外交机构雇员都拉来站台，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营员们作为二中的高层次生源，是值得合作方花心思吸收的。随着讲解的深入，和语高考难度小、学习时长短、适合英语薄弱同学等等优势也被提了出来。
前排有好几个自称英语成绩不如意的男生已经把“板载！”“赛高”之类的口号喊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想着各种各样绅士的二次元内容就可以无障碍享用。领事馆的东瀛小姐姐刚要鞠躬下台，他们几个就兴冲冲上去抢学习和语的意向表。
“皆さんの情熱に感謝していますね！”
小姐姐带着婉约的浅浅笑意下台，最后统计学习和语的学生高达四人。
有狂喜兴奋，当然也少不了相对偏激的中二少年。前排气氛一团火热之际，后排一位男生辅导员对身边的宅男学弟如是说：
“你是想学日语还是说对这样的日本萌娘有好感？”
“说实话我馋她身子，师兄。不过和语确实是高考的捷径。”
“哈哈，你品，你细细品。我们明知道英语是世界通用语，是我们中州人走向世界的通行证，但是为什么高考时最值得大家学习的英语难度这么劝退？偏偏不那么实用的和语有人来专门背书？”
“是因为学和语有特殊的用途吧，像学习研究日本文化这样的？”
“嘛趴呢趴呢趴！这绝对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呀！你想想大学都得考四六级，出国留学除了日本也要托福雅思成绩。将来很多人都要在高考这一关过去以后捡回来英语。现在学和语将来学英语，这样中国很多人才的精力都白白花费在这些无用的东西上。科技、文艺又靠学习发展呢？”
“学长你说的对呀，这个事情就是那些个西方发达国家折腾中州人的套路。咱还是得学好英语，不能让他们计谋得逞。”
“英雄所见略同啊！”
后来午饭时陈佳宁和其他几个男生辅导员围在同一张桌上，王松舟边笑边讲这位老哥的神奇论断。他一边吃米饭一边笑，橙色的芬达带着米粒从鼻孔里蹦出来。
那位论和语的老哥给王松舟敲了个暴栗。
一桌人倍感精神病人思维广，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下饭桌回套间，陈佳宁开始准备下午的历史课程。为节约经费，整趟夏令营只有一节课安排的历史老师是临时赶来的，讲完即走。因此他对课程和辅导员的配合格外上心。
打开手机，下载这节课讲义的PPT，陈佳宁感觉老师的思路像数千万头野生动物迁徙驰骋的东非大草原那样广阔。
《从菁华大学校史回看高中历史考试学习》
教过我两年了，我理解你黎志强同志是近代史方向研究生，但你也不要现在就把当年你的学习日常照搬到一群只会逐字背诵历史情节和大事件意义的学生身上吧？
陈佳宁苦笑着给这份PPT加上自己的红字批注，把“开显”、“发端”、“权威失坠”一类专有名词标上红字解释，发给老师。
“老师你讲大致框架好说，三句两句串一下古代史脉络也好说，来这么一个吊诡的偏门内容是什么鬼？”
“想想上午的事情，想想菁华大学。想想你学历史的意义是不是明辨古今，增长智慧？”
“谢谢老师，我明白了。”
老伙子借古讽今有一套啊！
陈佳宁前世最钦佩的老师是他们班的历史老师黎志强，他妻子是学校国际班的日语老师。他一向主动去带国际班文科生的历史课，在课堂上一道道小切口用史料分析现象的题目里讲给同学们深厚的家国情怀。
下午两点半钟上课，黎老师按时到场，穿一件简单的宝蓝色短袖衬衫，配上牛仔裤。陈佳宁午休兴奋到没睡，提前十五分钟就坐到自己的位置。她期待黎老师带给同学们的惊喜。
黎老师打开电脑，放出PPT，封面是菁华大学的校门。
“咳咳，大多数同学都梦想过考进菁华大学吧？我们今天从它的校史切入，讲高中历史的学法。如果能够顺利学会学好学通，你们将来的历史水平不一定会比考进菁华大学的超级学霸们差。”
同学们礼貌性的鼓了鼓掌，没有人走神或者说话。
“看下一张，菁华大学最早是《辛丑条约》签订后，美国‘庚款办学’资助中州建立的留学预备学校，成立于1904年。”
“它的学制效仿英美，初创时外籍教师占比很大，重视英文教育，学生多直接插入英美大学二三年级。”
“到1916年时，当时菁华学校改留学预备学校为完全大学，菁华大学的名字由此诞生。”
黎老师的声音很有磁性，在讲课时使用标准却通俗顺畅的说明语言，在叙述史实的同时引用名言鼓励同学们思考。虽说一些听不进文科叙述的同学开小差，但当黎老师询问问题，评点史实时，同学们都会有所思考。
“我想问问各位同学，你们谁能分析美国资助菁华大学办学的目的是什么吗？”
会议室很静，这样的大问题抛给缺乏系统训练的同学，他们是很难具体拆分理解的。大问题不拆开落实，就是难问题答不出。
有同学情绪化的回答问题，略带偏题：“现在全国大学，菁华人留学最多，出去学成都不回来了。它就是一个让外国人从中州吸血的管子！”
“这位同学，你说的很对但也不对。菁华大学的留学底色打在一百多年前。1906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校长詹姆士给美国总统《备忘录》中的一段话中这样讲：‘我们现在一定能够使用最圆满和巧妙的方式控制中国的发展——这就是说，使用那从知识上与精神上支配中州领袖的方式。商业追随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随军旗更可靠。’”
“菁华大学是‘庚款办学’的典例。后来近代西方国家资助在华资助办学的目的大多都可以用这段引用来解释。我们未来在学习高中历史时，应对的题目大都来自课外的材料解读分析，自己分析问题也可以使用这样抓共同本质通一类的方法。”
“谢谢老师。”这个提问的男生，声音很坚定，语气透露些明了的意味。
课程继续，黎老师在接下来用民国时期和现代菁华大学学生拥党爱国的事例让同学们思考反思，力求从最广泛的角度展示菁华大学、解读菁华大学，把短短的校史和不同时代的背景结合起来，让大家触类旁通。
“我现在想问大家，独立办学之后的菁华爱国者辈出，在红色体制形成以后更被誉为‘红色工程师的摇篮’，那为什么还会出现刚才那位同学提到的留学生外流的现象呢？请各位同学试着从历史角度思考一下。”
现实问题，这下要用历史解决，古今对号入座的做法很能训练人的思维品质。
“革新以后某些人光信钱了！”
“内部气氛沉闷，体制落后。”
“从小到大教育太功利！”
……
同学们私下讨论的评论和多数网友面对负面新闻时的评论毫无差别。
黎老师一引导，问题瞬间引到了现实的敏感话题，人人都有一肚子的问题理由要讲。会议室人声鼎沸，却只有第一排最右边角落里一个瘦弱的女生举起了手。
“老师……”
“老师……”
“好的，我左手边的这位同学。现在请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嗯……老师，这个问题严格说答案不是我原创的，我只是把在座同学的答案总结一下。”
“你继续。”
“第一是菁华大学的学生们自己道德滑坡，很多人变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第二是革新以来物欲横流，尤其外国的诱惑更多；第三是我们国家把工作重心放在经济上，精神上的建设不可避免的有滞后。”
“像这样层次分明，内容阐述详尽，思路逻辑清楚的答案，如果写在高考答题卡上，完全可以当做高考题的阅卷标准。同学，你很适合深入学习历史，当然我是个陌生人不能强求。”
老师又问到另外几个更为详细的问题，都有同学提出比较合理的答案。
时间过去近两个小时。黎老师很满意这些少年，他情之所致，唯有纯挚，来了一段专业学院派的临别赠言。
“读史使人理性，使人独立，使人智慧，使人从容。绝大部分同学或许在会考甚至文理分科之后就不再关注历史课和历史作业，但是我希望你们作为优秀的学子，未来的精英能够运用史学的智慧清醒强大地去与命运抗争，与生活搏斗。”
黎老师讲完这节课，台下的同学立即海啸般涌上讲台，让身高接近一米九的黎老师好似护旗手簇拥的一面国旗。
“老师，加一下微信。”小小的请求，却是五六十人齐声出口。黎老师点开二维码名片，名片中央的头像伸直大长腿，穿蓝T恤，容貌却和五岁时一样生草的野原新之助。
习惯黎老师讲课内容和风格的陈佳宁一直默默坐在后排，记录上课时内容和道理的要点。然而当所有营员走上前簇拥着黎老师时，陈佳宁不禁泪目，她举稳手机摄像，记录下这感人的瞬间。
为传道者感动，为受业者喜悦。
————朋友 2018年7月25日16：34
这是一位物理科辅导员拍摄的小视频集的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