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哭了一场之后，云蓉感觉胸前紧缚的感觉慢慢消解了，两人相视一笑，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把菜粥做好。
等粥熬好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外面有些起风，刮得灶头燃了一半的柴火火星飘散。
两人把清香四溢的粥盛了出来，端进屋里面。点上油灯，屋子稍微亮了些。向雨荷从屋子一角落的大坛子捞出几块咸菜，放在小盘子里面，也没切就放在了桌上。
食物的确有些简陋，也就是贫苦人家平日吃的东西，不过云蓉吃的很香。这个菜粥做的很简单，不过是把蔬菜切碎后上桌而已，可是这个嫩绿而略带坚硬的植物云蓉还从来没有见过，吃起来有着浓郁的香气，而且口感即使是被滚粥烫了，也丝毫没有变软，而是脆脆的，十分香甜。咸菜很普通，但是配着这个粥，显得味道没有那么单一。
两人就这么听着外面肆虐起来的风，享用着这个平凡而美好的时刻。
“雨荷姐。”云蓉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
“吃饭时好好吃饭就是，没必要说什么。”向雨荷温柔地笑了一笑，打断了云蓉的话。
云蓉低下了头，也不再言语。
她被向雨荷救下，醒来后，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
云蓉的名字虽是在江湖上出名的很，但是见过她面貌的人却并不多，一个是因为云蓉极少出门，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认真练功，另一个就是每次出门若不好好掩盖自己的脸的话，总是会有些人上前找麻烦。
如此一来，江湖上知道云蓉的长相的人就很少了。
对于江湖中第一次见面的人，要不要透漏自己的身份呢？
这个问题在江湖上其实有一个共识：不要，永远不要。不管是谁，不管你们一起经历了什么，哪怕是救命恩人，也绝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
自古以来，江湖上出现过无数的悲剧：本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在因缘巧合之下变成了救命的恩人。或者是本来救了人，但是发现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后用酷刑套出独门功法，都不少见。
因果恩怨，也说不清楚。
没人知道这种事情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即使是老江湖，有时候也并不能很好的判断对方的意图和实力，所以大家干脆都什么别说，当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这差不多已经成整个江湖的共识，云蓉也遵守着这个原则，但内心总感觉有些愧疚。
她没什么得罪的人，除了屠杀自己整个家族的仇人，便是昨日的邪教了。即使告诉了向雨荷，也不会怎么样。
云蓉不敢想象这个温柔善良的人会是邪教中人。而且她的医术的确还不错，说是大夫似乎也不假。
不过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也的确是太奇怪了，况且向雨荷身上完全没有常年干粗活的痕迹。她不仅皮肤白皙细腻，而且双手也是莹莹如玉，只是身上多些草药味。
向雨荷也吃完了，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其实我不是本地人。”
“那雨荷姐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向雨荷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把洗干净的碗筷放到柜子里，然后紧紧关上窗户，用厚布把缝隙堵上，不让风进来。
做完这些，向雨荷重新坐了下来，盯着豆粒大小的火苗，轻轻地说：“哪里？没有哪里。十六年了，已经过了十六年了吗……”
“雨荷姐？”云蓉听出向雨荷声音中的愤恨和颤抖，便轻轻握住她那柔软的双手。
“没事，已经过去了。我的故乡……离这里很远，在北方一个靠近匈奴的小城。说是小城，也不过是一个靠着绿洲建立起来交易货物的地方，外人叫这里骆驼镇。我们家在镇上出售药物，有时候也会帮忙救助些在运送货物的路途上被沙漠的妖物邪兽所伤的人。我是长女，家里面还有个弟弟，他聪明的很，才刚四岁就能背下来好多的药材名字，比我学的都快。”
说到弟弟的时候，向雨荷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温柔，不过这温柔也只出现了一瞬。
她接着说道：“匈奴不再骚扰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在我小的时候，那会匈奴还是常常作乱的，不过我们那个小城只有些维持秩序的卫兵，加上很多北疆人也会来这边贸易，匈奴也就几乎没怎么来过，即使来，也就是驻扎一晚买些粮草就走了。”
“那天和平日一样，娘和爹爹在院子里制药，我就在外面玩。快到中午了，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重甲的人来了。他们自称是陈家军，奉旨来此处剿灭通敌叛国的人。我们这个小城不过是边境上贸易的一个小地方。一个连围墙都没有的小城，怎么可能叛国？那个时候，我正在镇子外面和几个商队的小女孩玩耍，听到了惨叫，也不知怎么办，只能躲起来。他们在那里三天，每一天我们都能听见惨叫声，有时候是男人的，有时候是女人的。到了第三天的傍晚，他们才走。那些人走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马上都挂满了各种金银珠宝，一边大笑，一边说着下流不堪的事情。”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向雨荷的脸上滑落，本来温婉和善的鹅蛋脸变得苍白而憔悴，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让人格外心疼。
云蓉能感受到，向雨荷手上的力道时不时会加重，竟是隐隐有超过一般习练武功之人的感觉，若不是没有感受到内力，云蓉甚至会怀疑向雨荷也是个练武之人。
“这三天我们躲在一处水潭旁边的树丛，靠喝水和吃些草木的根支撑了下来。我们不敢直接出去，怕还有人没走。到了晚上，我们看了许久，确定镇上没有灯火，才悄悄回去。刚一进去，我们全吐了，几乎是把肠子都吐了出来。遍地尸体，天热，蚊虫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雪一样往脸上扑。我们去翻，去找，但没过多久就放弃了。不需要找了，也没必要找了。我回到家里，什么都不敢看，只是从箱子里面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了些地上散落的碎银子，又装了两皮带水，拿了点干粮就走了。走出大门，我没忍住回了头，发现我的弟弟，被一个长枪钉在了门上。我吓得跑了起来，却被绊倒，爬起来才看到，地上的是爷爷。”
向雨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为了活下去，我当了贼。遇见一位好心的老人家，他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我，还给了我些银子让我能过上安生日子。没有沦落到青楼，算是万幸吧。我在江湖上打听了许多年，当年那帮陈家军，就是陈义来的部下。他们借着清扫匈奴大肆抢夺屠杀边疆的小城镇，搜刮财货。陈家军当时是抵抗匈奴的主力，诗尧天这个狗皇上装不知道，放任他们。匈奴作乱少了后，我听说陈义来回到了京城，也跟着来了。可没等到我去报仇，那陈义来日日纵酒暴食，不出一个月便死了。无仇可报，我只能回到这里。”
“想了很久，我终究才明白。让我爹娘，让我爷爷死的不是陈家军，不是陈义来，而是这该死的世道。人人说皇上圣明，但是我全家都因为他的圣明而死。中原人只看到了他让匈奴安分了下来，再也没有重税和征兵了，可是没人记得边疆上的百姓生灵涂炭。没死在匈奴手里，倒是被镇守边疆的士兵所杀。这世道不该是一个人说了算。我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天下再是如此了！”
向雨荷话音刚落，就感受到一种被包裹的温暖。
云蓉轻轻抱住向雨荷，声音略带沙哑：“一切都会变好的，雨荷姐。”
两人相拥，任由清泪流。
云蓉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能理解你，雨荷姐。我自幼被人杀了全家，所幸被师父所救。这十年来，我一直为报仇苦练武功，未曾懈怠一日。但报仇却不知何时，那种夜夜惊醒，大仇难报的煎熬……”话只说出口了一半，云蓉便泣不成声了。
相同的经历和痛苦，不同的却是命运的丝线。她们紧紧抱在一起，任外面的狂风呼啸。
两人不知的是，她们命运因这一次巧合的相遇，紧紧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夜，两人依偎着，絮絮地说了些在江湖上遇见的趣事来安抚彼此，到了后半夜才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