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向雨荷平静下来之后，已经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她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
从云蓉的身上起来以后，她一点一点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破败的小屋，简陋的灶台，清冷的池塘，已经空无一物的药田。
向雨荷张了张口，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回到木屋里面，开始准备羹无常这门功法所需要的药材。
云蓉听着屋里面的响动，却并没有要进去看的意思。
这门功法即使向雨荷教，云蓉也并不想学。或者说，不想自己真的有能够用到的一天。
诚然，这有一部分是因为云蓉对自己的武功的天赋相当自信，另一部分，那就是她不知道，自己用性命报完仇后，又能剩下些什么。
她想多看这个世界一会，看看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么说也许有些残酷，但是云蓉在这几年同那些深闺小姐半夜谈笑畅聊，也想了很多。对于报仇，她当然还是有着相当的执念，可是她明白，报完仇后，云蓉还是云蓉，她还是要有自己的生活。
即使报了仇，亲人也回不来了。而且亲人若是在天有灵，恐怕也不会答应她成一个为了报仇而麻木的人。
云蓉是可以学习些偏门，短时间内获得非人的力量，然后去寻仇。
或者都不需要学，凭借那宛如天仙的姿色，只需要在烽火塔上发布一道悬赏令，说嫁给替她报仇的人，估计整个江湖都会为之拼命。
但云蓉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师父对于烽火塔的态度，二是她想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仇人，报仇雪恨。
而且云蓉有师父，有同门的好友，有多少还在深闺中等待着她再去的玲珑女子。
她在这世上早已不是孤单一人。况且她并不是没有报仇的能力，而是没有报仇的机会。
一个会易容，装作深闺女子的邪人，要找起来可太难了。
想通过灭门这一个线索着手？
江湖上奇人异事太多，邪门功法更是数不数胜。灭门在当今虽是没那么多，可是也算不上少数。而且当今的朝廷奉行一个原则，那就是江湖事江湖了，只要没人报官，平民百姓没有遭受不公，那么就装看不到。
武林，毕竟也只是个林子而已。这江山之大，一个林子再怎么折腾，只要不乱大局，那么大可以不必在意。
幸运的是，云蓉的武功高超，也年轻，她等得起。
可向雨荷没有那么幸运。
云蓉听向雨荷说的那些事，虽有些断断续续，可也能推断出来，向雨荷这十六年，过得极其悲惨。在她的身上感受不到内力的存在，除非是修炼了些能隐藏内力的法门，不然向雨荷也就是个普通人。可能是因为懂医术，能调理自己，筋骨是比常人强健些，可是也就这样了。
从北方的边疆跑到京城，中间过了十余年，走了上千里。一个不会武功，没有依靠的女子，现在能在此处卖些膏药过活，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
向雨荷在自己的仇人死后，估计是迷茫彷徨了很久，才把这一切都归于是世道的错。
话是不假，可是天下本无对错之分。
你说边疆百姓被屠戮，可中原人说他们生活安定，各个都能吃饱饭，而且这些年粮食年年丰收。这些年朝廷兵精粮足，连匈奴都不再试图吞下这江山，老老实实喝羊奶去了。
天下错了吗？
朝廷错了吗？
向雨荷错了吗？
都没有。
对错，本来不过是人自以为是的说法。况且天下之大，总不可能每个人的活的舒畅，京城这种繁华如梦的敌方，整个九州也不过两三个而已。
大部分人都能吃饱饭，穿上没补丁的衣服，已经是盛世了。
至于那个叫陈义来的，云蓉也听说过他的故事，是一个能力极大而德行差到人人唾弃的将军。行军打仗他没吃过败仗，可是他也烧杀抢掠一个不落下。甚至有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便是屠了城，只要见了许多匈奴人在城里面，便纵容手下随意抢掠。
仗着天高皇帝远，重兵在手，还和皇上的四弟东莱王结了亲，俨然是边境的一霸了。
不过他也算是忠心耿耿，多年来带兵作战毫无怨言，不过也是在边疆肆意妄为，弄得民不聊生，最后把罪过推给匈奴。
匈奴安定些后，皇上亲赐陈义来七七四十九抬大轿子，赏其为北漠武安侯，黄金六千两，府邸一座。还专门下旨，允许其一路敲锣打鼓，重兵开路回京城。看似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任何一个明白人都知道，这是拿软刀子逼迫陈义来放下兵权。
自古以来，镇守边疆的将军都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毕竟在外征战多年，劳苦功高，当地文武官民都受其庇护，若是一个不好，拥兵谋反，这天高皇帝远的，再抽兵去讨伐，更是动摇国力。
京城再好，也不过是在皇帝的鸟笼子里面蹦跶，这外面虽说没京城那么繁华，可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将军听到这召回的命令，都心有不甘，即使不直接造反，也会拿着什么身体抱恙无法行远路之类的话搪塞一阵。
反正功劳高，你皇帝再怎么也不能强令一个将军生着重病回来。
但这陈义来没这么做，刚一听说召回京城，那是大喜过望，连着在驻守的城池里面纵酒三日，然后带着一千身穿亮银披挂甲，骑着匈奴枣红战马的精兵，拉着这些年在边疆抢夺的财物浩浩荡荡地赶回京城。
回来朝见了皇上，奉上虎符，和皇帝在庆功宴大喝一通，就晃晃悠悠地到了自己的新府邸快活了。
等他回去，拿着皇上的赏金和多年掠夺来的财物买下京城柳街最著名的青楼桃花亭的所有女子，带回府中整日寻欢作乐，不出一月便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旧疾复发，死了。
他死的那天，朝中百官和边疆听说此事的百姓，都在饮酒庆祝。皇上听说也高兴地很，追赠了些封号，按国礼厚葬。这陈义来未曾娶妻，没有子嗣，只是临死前嘱咐把钱财府邸都散给他买下来的女子。
这倒是方便许多，皇上一挥手，叫了几个文官处理此事，把宅邸和剩下的钱按嘱托赠给了那桃花亭的女子们。
陈义来死的太轻巧了。
仇人寻欢作乐而死，死后还落得个潇洒的好名声，这不足以抚平向雨荷内心的创伤。
云蓉能察觉，向雨荷的心境很平静，和她话语中似乎要让这个世道颠覆的癫狂，矛盾得不同寻常。
她完全认为自己是对的，这种理性的疯狂，让云蓉有些胆寒。但向雨荷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日后就算杀了再多人，做了再多错事，云蓉也不会说出什么。
即使武功再高，再了解江湖，云蓉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这天下的事情，活了百岁的老人尚且弄不明白，这世事少经的云蓉，又如何看透呢？
现在紧要的是，等等如何帮助向雨荷抵挡住那些药力的侵蚀，然后尽可能让那些药力凝聚成丹，延长她的寿命。
据向雨荷所说，这门功法本就是必死，自然也不会有谁去试着改动些什么，也没有引导药力流动的心法。况且这门功法叫做羹无常，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霸道无比的偏门。
连无常都能做羹来吃，还有什么怕的？
多活两天少活两天，没什么区别。
云蓉猜测，这门功法恐怕也能让人的心性大变，甚至如同鬼魅。
但猜测无益，向雨荷已经决定，她不好干涉，只能盘膝运功，尽可能的恢复内力，把受损的经脉多修复些，一会好运用内力。
刚一运功，云蓉便感觉自己虽然身体还是虚弱，可是受伤之处已经好了许多，看这样，大概有个把月就能彻底恢复过来了。
的确，云灵功平日就能滋养经脉筋骨，还可以加快伤口的恢复。不过向雨荷制造的药膏也有些玄妙，这青苔色如泥巴一样黏稠的药膏，清凉中带着温和的热力，对云蓉的恢复着实有效。
要知道，身体越好，这药滋补恢复的功效就越不明显，这也是为什么一些高手会为了上品丹药，而甘心成为一些制炼药物门派的护法。
普通丹药药铺便能制造，可是药力平平，顶尖高手即使是当饭吃也不足以促进内力或者是恢复身体。
而云灵功这种滋养经脉的功法，自然也是如此，甚至一般的上品丹药都要大些量才行。云蓉平日很少使用丹药，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这些丹药还没有自己运功凝气主动养护的快些。
可向雨荷制作的药膏居然能加速她身体的恢复，不得不说，她这丹药辅助，有相当的可取之处，四长老云午要是在的话，也许会感兴趣。
云蓉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而是静心运功，留存内力，准备给向雨荷护法。
时间一晃，便到了傍晚。
向雨荷满脸倦意地把正沉浸于功法的云蓉叫进屋里面。
今日向雨荷没有点油灯，而是从墙角的箱子里面拿出九根手臂粗细，两尺长短的蜡烛，在屋子里面点着。小小的屋子在九个火苗的跳动下亮得犹如日出时分。
本来的床铺的位置现在变成了水缸，平静的水面倒映这火光，煞是好看。几种说不出名字的药材摆放在桌子上，浓郁霸道的药力竟是在空气中就散了出来。
向雨荷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严峻地对云蓉道：
“这功法霸道诡异，等等我会吃下九种药材，其中五种服用，一种泡浴，三种凝为一颗丹药。在我服下丹药前，你无需做任何事情，看见我任何反应也不必慌张，若我死了，便把我埋在树下，一把火烧了这屋子。”
云蓉一愣，随即用力咬了咬嘴唇，道：“好。雨荷姐无须烦恼，尽力做便是。”
向雨荷粲然一笑，眉眼中尽是欣喜，“今夜便是最后的准备了，这十六年，终究没有白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