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笨蛋吗?!掉到泥里面去了!”
“呜哇哇哇哇!怎么办嘛!”
亚麻色头发的男孩揪着黑发男孩的耳朵,怒气四溢地指责者。比亚麻色头发的男孩还要略矮的同龄黑发男孩急得鼻涕眼泪一起落了下来,慌慌张张地操纵着竖着的黑色遥控器。
“周考、周考!怎么办啊!呜哇哇哇哇!”
“闭嘴!吵死啦!快点控制它回来啊!”
但是那小小的玩具车却不折不挠地冲进了泥坑。
名为周考的男孩立刻放开了黑发男孩的耳朵,朝玩具车的方向冲了过去。
“哇哇哇哇哇!周考!周考!”
黑发男孩也跟着跑了过去,蹲在泥坑前哭哭啼啼,用灰扑扑的手擦着眼睛。
“呜呜呜呜,对不起周考,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呜呜呜呜呜……”
“吵死了!”周考双手按着失控的玩具车,车轮溅起的泥水打在他脸上。小巧的手臂有些按压不住。“过来帮我抓住它啊!要是弄坏弄没了我妈会削死我的!”
黑发男孩犹犹豫豫的把鞋子放进泥里时,周考已经把玩具车举了起来,泥水四溅,男孩赶紧退了回去。
“好嘞!看看它坏了没有。”
两个男孩费了半天劲把车子恢复的差不多了,至少看上去没什么不一样。
“我妈回来前放回去应该问题不大。”周考擦了擦脸。“卢玉你有多余的衣服吗?穿这身回去估计得完。”
“那个、应该……”
卢玉仍然垂着泪,可怜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别整天跟个小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再这样出去可别说是我朋友。”周考粗鲁的用脏手去擦他的脸。
“周考…我妈妈说小孩子不可以这样讲话。”
“所以说你妈事多。喂,这话别告诉她。”
“嗯……我听周考的。”
八岁的周考气势汹汹地掐着腰:“一天到晚说自己是小孩子的人怎么可能变成大人?我要赶紧长大,十三岁就上高中,然后远远离开这个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钱老头挂了都只能用门板抬着埋了,我可不想这样。至少要有两三个女人围着躺在木头棺材里……多老的都行。”
卢玉小心的坐在幻想着女人脸的小周考边上。“那需要很辛苦吧。”
“辛苦算什么,老子可不怕!这次我能考全村第一,下次就能上初中!初中只需要两年……”周考掰着手指算到。“老好人,你要和我一起吗?逃离那两个臭婆娘的魔爪。”
卢玉天真地笑了起来:“周考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每个月寄钱给我妈妈和小姨。”
“说的是我妈和我妹。”
“哦……”
坐落于G之国与Y之国交界处的和平村落,既没有G之国的高端发达,也不占有Y风气的乖张崇武。细小的犹如尘埃中的尘埃,古朴的像是太阳的归宿。
那是周考出生的地方,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年,记忆中印象深刻的无非是满目灰尘,丑陋坍塌的民房,妹妹手臂上猩红的抓痕和深绿的苔藓,是唯一鲜艳醒目的色彩。
那是梦魇诞生之地,迄今缠绕不止。
“周考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初二下学期之前周考都是毋庸置疑的优等生,荒败小村落里的一只独苗。不但成绩鹤立鸡群,而且处事见地都很有个性品味,一点没有小孩子的幼稚,果断又干练。是无人怀疑的最有出息的孩子。
然而一切在他如自己所愿离开了那个小村落,进入了繁华先进的科技之国G之国时戛然而止。父母供他上了一所很好的初中,但是仅仅初三这一年就留了两次级。要说适不适应也太过头了。生活习惯一落千丈,像是普通的差生,熬夜、课上睡觉、开小差、骚扰女同学、自暴自弃。父母对他毫无信心,本人也一点不介意,把混吃等死放在生活的首要目标。被询问原因回答也无非是一句“长大了”。
这就是周考,早就没有了活着的价值、早就放弃了生命的希望。仅仅是自己不承认。仅仅是用普通掩盖血腥的真相。
那一刻周考从李芝芝手指的缝隙里看见的流下的碎肉,脖颈的断面都让他回想起了熟悉的面孔,而冷漠的金眸少年则是与自己的影子重合。
·
周考上初二那一年,卢玉已经比周考要高。黑发长长了,性格依然内敛。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将来会是个美男子,无论个头还是相貌在这种小破村子都相当出众了,如果他还活着,大概会很受女生欢迎。不过在当时只是更容易被小孩子欺负。周考是村里的孩子王,也是因为他们玩在一起才没人敢很明目张胆地欺负卢玉。
卢玉的眼里,周考是他最信任的朋友,是能替他承担他所不能做到事情的强大孩子。
周考的眼里,卢玉是个需要他保护的胆小鬼,是个不能放弃的好朋友。
两人因为相当童真的理由成为了玩伴,居然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卢玉死去为止。
也正是那一年,村里爆发了瘟疫。
猝不及防。小村周围没有邻村,这也许正是幸运之处。十多岁的周考并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脸色苍白地锁了门,不允许周考出门。也不明白为什么见不到自己的亲妹妹。
不久之后就有人死了。死去的不是老人,这让周考很奇怪。是卢玉的母亲,那个高大的女人,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年轻人一步步走出了村外。第二天,她又带走了周考的妹妹。
当抬死尸的门板逐渐增多,周考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陈紫祖神经质地看着窗外,眉头紧皱。周文然没去工作,也没出房间吃饭。
家庭的异常是凶歌的起始。随着离开房间的人的减少,卢玉的母亲也不再抬尸体,透过窗子能看到的只有面黄肌瘦的人抬着绿色的尸体行走。周考第一次只看见了发青的手指,下一次则是见到了全尸。溃烂、水肿,植物般长着青苔。他只看了一眼就把早饭都吐了出来,嘴里泛着粘稠的酸味。
不用去上课了。小周考想道。
四岁的周倩被从母亲怀里夺走,周考再一次见她时已经难以分辨她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因为他们看起来是同样的浮肿丑陋。即使如此他还是认出来了,堆积成山的病人中与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女孩,也许她还活着,但是绝不可能活下去。
周考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父母也是,并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抱成一团崩溃地嚎啕大哭。周文然蹲着等待村长的判断,神态麻木,并没有去寻找女儿。陈紫祖没有任何表情,冷漠而麻利地收拾着行李。
即使不清楚病因,离开村庄也是保证存活的最明智的决定。G之国的科技足以治疗这种相互传染的恶疾。死伤过半后,村长做出的决定残酷而善良。
这种名称不明的疾病表现出的初期特征是头晕、肢体肿胀,中期身体出现绿苔,中后期具有传染性。村里进行了大检查,周考和父亲都没有症状,从女室走出面无表情的母亲也并没有被带走。周考焦虑地盯着门口,半天后,黑发的少年低头走了出来,抬眸时正好对上周考的目光,腼腆地笑了笑。
之后的事并没有通知孩子们,如今周考也猜出了七八分。有五分之一的人始终没有回来。几个女人嚎哭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也有两个男人在质问村长,但那些人终究没有跟着离开。事实上,周考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父亲回来的很晚,神情很疲惫。周考在他身上闻到了血腥味。
村里人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第二天就集体离开了。周考独自守着这个不像样子的家。周文然终日坐在火堆边,好像很冷的样子,眼神发直地盯着火焰。陈紫祖比平时更加忙碌,但是她似乎什么也没做。周考不再问妹妹的去向,大多数时候只是和卢玉待在一起。
他发现那些朋友存在并没有什么意义,张岳凡在检查后也不见了,但是他接受的比周倩更快。原来整日玩得很好的人在自己心里就是这种地位。周考没觉得自己长大了,只是清醒的认识到十一岁的自己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毕竟有那样的父母,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周考淡淡地说道。
村落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村民自然不可能从水路离开。山上的跋涉不可避免。毫无攀岩和野营经验的三四十个大人和十多个孩子,在山区为了渺茫的生存欲而苟延残喘地向外爬着。
夜里,大人们都很早回到了帐篷。眼神空洞地用被子裹住自己。
真是蠢死了。
卢玉看了一眼没有表情的周考,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习惯性地附和。只是低着头。长刘海遮住他整张脸。被火光映得有些阴森。
“张岳凡不会回来了吗。”周考自言自语般说道。
“大概。”
“他死了吗?”
“……大概。”
周考试着看着火焰,却立刻移开了视线,接着揉了揉眼。“我会死吗?”
“你不会的,周考还要到G国上高中。”
“哈……高中吗。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啊,干脆找份搬砖的工作干一个月歇一周打游戏就不孬。条件允许的话找个富婆。不用太多一天四个馒头就行。”
卢玉朝他看了看,似乎有些奇怪。
“怎么了?”
“不、没什么……”
“觉得我堕落了是吗?”
“不是的。”卢玉轻轻的说。
“那不正常的就是你了。”周考站起身。“老子这叫成长了。”随后没心没肺地躺在了火堆旁,朝和卢玉相反的方向翻身。
“……周考,你不用回去吗?”
啊,这不是没打算一直跟着我吗?
“不用。我妈已经不管我了。爱死不死。”周考忽然转过身。“说到妈妈,卢玉,你妈呢?”
卢玉一怔,随即很快的转过头。“她、她有些事……”
“她没回来。”周考面无表情地说。
“……”不置可否。
周考忽然坐起身,猛的抓住卢玉的左臂,掀起了袖子。瘦弱的手臂上有着手指般淡淡的绿色痕迹。
周考站了起来,踢蹬地后退着,踩开了火堆上的木条,带着耀眼的火星跌了出去。
“你病了。”周考压抑着声音,却有些颤抖。“他们没发现,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不是的、周考,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没什么不对的,你妈被病人传染,你又被她传染。检查时你还在早期所以没被发现。”
“不对,我也似有苦衷的…你知道吧、你知道吧周考!”
周考淡漠地看着激动的少年。“你真是不会撒谎的老好人呢,居然这么快就承认了,我本来只是猜猜。”
卢玉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无力地跪倒在地。
“我查过了…妈妈出现初期症状的时候我就在拼命查资料了,这种病G之国有过先例,并不一定会具有传染性,只是七成而已…你不觉得我可能就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吗?况且现在只有最早期的病症,我,我只要到了G之国…我就可以……”
“但是在那之前就会发展到中期,开始传染给这些幸存者,包括我。我不觉得他们会冒险带着你,卢玉。”
“所以、所以我才没有告诉别人啊。”卢玉的声音甚至带了哭腔,但周考却保持着平静。
“你会杀了这里的所有人。”
“不会的、你不懂、你不明白、你个智障!你没有看到、他们对那些活人、明明还活着!他们都会下地狱,我不要和他们一起!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这种优等生想怎么堕落都无所谓,我可是为了妈妈在拼命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赶不上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早就可以离开了离开那群脑残但是有着我想要的一切的你干嘛要拿一种救济的眼神看我啊!妈妈、妈妈,救救我!”卢玉抓着头发,颤抖的声音似乎失去了理智,用头撞着地面。“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怎么样都无所谓我想活下去啊!用什么方式都行死多少人都行我不要死掉不要生病不要被杀掉!我要活下去啊!这哪里错了啊!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周考想吐。
“拜托你、别告诉别人…我求你了,让我做什么都好,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和周考…一起活下去的。”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你不希望别人知道?”周考蹲了下去,像安慰磕破了膝盖的妹妹那样温柔的语气问道。
“嗯…嗯!求求你求求你!我、我、我不要……”
“张岳凡走掉之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拥簇着我的人如果不是喜欢我的前程就是想沾我的光受欢迎,我对那些人,根本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们死掉之后我既不难过,也不高兴,就好像他们从来没见过我一样。”周考的语气仍然是罕见的温柔。“我早就知道你是在妒忌我…明明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却处处被排挤,我没有照顾人的脾气和爱好,我和你一起只是因为你并不从我身上渴求什么。小孩子说这话很可笑吧,但是一直认为自己是孩子的人怎么能长大。”
卢玉抬头,空洞的眼里慢慢聚起了星光。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周考伸出了小拇指。
卢玉破涕而笑,狰狞的面孔柔和了下来,像是轮回后无数次终于成功降生的婴儿。那一刻的笑容在时光中扭曲折叠,在周考的故事里一一再现。
“相信我。”周考保持着笑容。
我从不说谎。
当天周考摸黑砍掉了卢玉的人头,并在天亮之前处理完了尸体,没有人发现,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