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末的最后几周，学校理所当然的没课。院里的教学秘书是个新上任的年轻女人，没有和学校教务交涉的经验，结果今年我们物理学院各门课的期末考试排布时间比其他学院都要晚上很多，比起学院过去历年同期的考试时间，也普遍要迟两周左右。安排的考场教室当然也都位于教学楼最偏僻的角落里。
很多事先订好回家车票的学生得知考试计划，不得不把票退了等考完重订。部分脾气暴躁的老哥则选择了旷考回家，准备等下学期初再回校参加补考。
因为这事，学生在班级群和学院群里骂了整整三天三夜。不过我没有事先订票，也不怎么在意考试时间，所以就默不作声地做个旁观者。
从所有课程结束到第一门课开考，中间无所事事的两个多礼拜，我就纯当它是放寒假了。
我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和李林学长一起晨练，然后去学校外边巷子深处的一家早餐店吃早餐。
一月中旬，早晨室外的温度已经低于零下十度了，所以我和李林学长锻炼的地点也从操场改到了体育馆内。
我每次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从开有暖气的寝室楼出来的时候都还忍不住会打个哆嗦。作为一个南方人，我始终无法习惯这种恶劣的气候环境，以前每到冬天，只要是没课的日子我都要睡到外面太阳晒屁股，气温稍微暖和一点了才起床出去吃饭。
顶着饥饿在充满严寒的街道上行走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凛冽的寒风能轻易穿透足有两三厘米厚的羽绒服，从我的每一根骨髓里抽走温度。
但是和学长锻炼完之后我却浑身都冒热气，裹着羽绒服穿过两条街走进早餐店之后，都还会忍不住点一份冰镇的酸醴酪来解解馋。
李林学长则总是习惯性地点两个比巴掌还大，足有两三厘米厚的玫瑰饼，一边吃一边跟我扯些零碎的知识。
“哎呀，满足了满足了！吃得好爽。”比如今天，他吃完两个玫瑰饼之后一脸满足地靠在座椅上说，“小师弟你还真是喜欢吃醴酪啊，品尝的脸上脸上都挂满了幸福的笑容。”
我说：“因为真的很好吃嘛。”
学长笑了笑，然后说：“对了，说到幸福的笑容。你知道吗，小师弟？很多我们现在认为一直是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就是几十年前才有的。”
“嗯……”
“比如我们现在都觉得日本人高素质，认真、刻板。但你知道他们真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世界呈现出那种姿态的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不知道学长是怎么把话题从早饭的酸醴酪跳跃到日本的国民素质问题上的。
“答案是1995年，也就是日本的泡沫经济破灭之后。”
“啊……”我啧了啧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日本人是很疯狂的，国家的战后重建工作已经顺利完成，GDP飞速增长，由不动产带动的泡沫经济发展迅猛，只要把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就能得到一大笔花不完的钱。他们白天就上几小时班，晚上兜里塞满钞票去街上花天酒地。宝石项链像不要钱的石头一样随便送人，打车的时候万元钞票像折扇一样摊开在空中挥舞，坐个八百米远的出租车可能都会给六七万日元的小费。那时候的日本人可不知道什么叫高素质，他们丝毫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也压根不在乎外国人对他们的评价。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和现在的小师弟你脸上差不多的幸福笑容。”
李林学长指着我说。我张了张嘴。其实我大致知道上世纪日本的泡沫经济是怎么回事，可是从历史课本上读到这段历史描述的时候，完全感受不到李林学长此刻传达给我的那种临场感。
“可是泡沫经济在顷刻之间破碎了。”学长说，“西方世界做空了日本，让那个国家一夜之间背上了几乎永远不可能还得起的债，银行倒闭，企业破产，在泡沫里寻欢作乐的人清醒过来，看到的是一个残破不堪的现实，为了还债而不断提高的国民税收政策，以及各种复杂的社会政策压得每一户寻常人家喘不过气来。可是即使如此生活也还要继续下去，他们只能咬着牙，把苦往肚子里吞，在这种挣扎求生的社会环境下，形成了崭新的秩序。局外人却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日本的国民素质高，就好像日本人是自愿过上这种生活的一样。在地铁上不能大声说话，社会资源必须循环利用，垃圾分类的列表比家里的电话名单还长……很多人觉得日本是个可怕的对手，可实际上它可怜得很，在正值壮年的时候被掐灭夭折，真正嗜血的老鹰若无其事地坐在它的尸体堆上啃食它血肉，还用它的骨头装饰自己的翅膀。”
“老鹰是指美国吗……”我问。
“谁知道呢。”李林学长耸了耸肩，“我们相信并以为是正确的东西到底才存在了多少年？坐在王座上靠死难财发迹成长了几百岁的野狗既不代表真理，也不配谈论正义，属于他的谎言终究会如同泡沫被人戳破，只可惜……”
我不知道李林学长在可惜什么，因为他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然后兀自去柜台结了个账，走人了。
我张了张嘴，觉得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泡沫经济这一茬真的没啥可想的。何况我是个理科生，又不是历史系的，这种事关我屁事？
于是我花了十分钟时间，把自己碗里的醴酪喝完，把盘子里的荷叶饼吃干净。
我离开早餐店，坐车去一公里外的商场里看了场电影，然后就到午餐时间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吃日本料理，于是走进一家日料店，吃了一份荞麦面，四贯寿司和一碗猪排饭，花了70多块。
然后我去了商场的街机厅，打了一下午的铁拳，然后晚饭在路边的馆子里香喷喷的手抓羊肉。
卖羊肉的小哥看我吃得香，多送了我几个大蒜，不过我嫌那玩意气味重，所以没吃。
等到酒足饭饱之后我离开了羊肉店，外面的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我在公交车站等了三十多分钟，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车都没来。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站牌上贴着行车时间更改的通知，也就是说我已经错过末班车了。
一阵风吹过，街上的气温低于零下十度，而且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雪。
而我要再走一公里才能回寝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