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其三 那是一段那是一段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共浴时间
沙啦沙啦沙啦沙啦……
这里是兔田市内某家泳池的女性更衣间。
前段时间就已经开放了的游泳池，今天并没有营业，其原因正是这血雨连绵的天气。
而更衣间中响起的水声，是某位入侵者借用淋浴设备而产生的声音。
这位入侵者，不对，这“群”入侵者，是天语、朝露，还有伴随在她们身边的少女魂灵们。
昨晚在百货超市度过一夜的她们，发现蕾拉在她们睡醒前就不辞而别后，便继续在兔田市内行动。
而她们现在之所以会闯进这里的原因，却是因为她们不久前一同目睹了某一幕——
那是，发生在半小时前的事情。
在战后的废墟当中，在血红的雨幕之下，名为姬千莲的少年，与名为姬兔彤的少女，共撑一伞、相依相偎。
那一刻，天语的胸口很痛，但她明白，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痛楚，而是两份灵魂，两份的痛。
然而，对作为千莲与兔彤的家人，天语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什么“情到浓时”，仅仅是家人与家人之间的“相互扶持”。
——毕竟是那个迟钝的千莲还有那个为长不尊的兔彤呢~
而且，在名为“恋爱”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在作为参战者的天语眼里，这只平日常常利用职权方便对她那对发育良好的咪咪进行性骚扰的兔子店长，与其说是对手，不如说是守望人一般的存在。
更何况，天语知道兔彤是兔田市的地方神明，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她多少还是能理解，兔彤在看到自己守护了数百年的城市被如此蹂躏后、内心苦闷的心情。
不过看到千莲对身边的女孩子都那么温柔，天语果然还是会吃醋——这是恋爱中的少女们谁都会有的独占欲。
不过，即便已经对现状了解到了如此的地步，她胸中的那份痛楚依然没有半丝消减，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地剧烈，但她明白，那已经不是由她自身灵魂所生的痛楚，而是她体内的另一个灵魂——朝露的嫉妒与愤怒。
虽然直到现在，天语和朝露之间依然没有谈起数百年前所发生的事情，但在二心同体的情况下，天语早已慢慢地察觉到，朝露与兔彤之间的扭曲关系——是推心置腹的挚友，同时，也是水火不容的“敌人”。
为了防止朝露情绪失控作出不能挽回的事情，天语彻底夺去了身体的主导权，来到了这个泳池更衣间——可以用水来冷却大脑的场所。
“呜！好臭！”
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气味后，天语皱起了眉头。
昨天在换上了这身衣服后，她与朝露（主要是朝露）经历了大大小小多场战斗，这种湿闷的天气加上这种夸张的运动量，早就让她出了满身的汗，加上昨晚也没有洗澡，虽然不会像她所说的那样到达了“好臭”的程度，但多少还是有体味了。
将【宵雨】放置在一边后，天语花了好一阵子才将这件穿得不太惯的汉裙脱下，而在汉裙之下，是一套不是她自己的内衣。
——记得昨天朝露还没拿到【宵雨】前，我的身体是被人带到了那个叫赫未歌的女孩的住处了？这身衣服应该就是当时照顾我们的那个姐姐帮我换上的吧？不过现在才发现……有点紧啊。
负责照顾天语的那位退魔师女性当然不是故意给天语换上不合身的内衣的，只不过当时她根本就没能在屋内找到尺寸合天语身的内衣——没错，这完全只是天语那对在名为“发育”的路上快马加鞭地奔腾着的咪咪的错而已……不，那或许已经是脱缰野马了。
但让一个女孩子不穿内衣也不合适，所以那位女性最后还是拿了一件当时最大号的内衣将就将就了。
将内衣也脱掉后，全身赤裸的天语并没有马上淋浴，而是拿起了那件汉裙观赏。这并不是传统的汉裙，而是一件融入了复古元素的现代服装——可爱的小花边，还有短得有点过火的裙摆，都是这套裙子的亮点。
“仔细看的话，还蛮可爱的嘛，你们说对吧。”
天语端详着裙子，向身边的少女魂灵们询问道。
结果——
【为什么下半身没有布料？】
【总感觉有点不知羞耻……】
【这其实是青楼女子才穿的衣服吧？】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现在的女性都是半裸着出门的吗？】
生活在女子必须严守礼教守身如玉的时代的少女魂灵们，一致地给出了负面的意见。
“啊哈哈哈……”
对于因时代不同而造成的审美观差异，天语只能苦笑。放下裙子后，她走向了淋浴间。
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在大家都热闹地讨论着衣服如何如何的时候，朝露依然非常安静，让人感到担心的，安静。
拧开水龙头后，残留着些许氯味的干净自来水从花洒中哗啦哗啦地流出来，将天语身体累积的疲劳连同汗水一起冲走了。
看到这种不是从井里或是河边打来、而是只要扭开开关就会自动流出来的水后，少女魂灵们又是一阵叽喳，而这好奇与兴奋的大集体当中，依然没有朝露参与。
直到冰凉的自来水将天语全身各处都充分冷却后，在天语体内沉默良久的朝露总算开口了，并不是用灵力传念，而是直接通过声音：
“天语，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
“冷静？你指的是什么？”
“除了刚刚那件事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了吧？”朝露对天语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有点生气，“你说过，你喜欢的人是我的雪心兄长大人吧？为什么你看到他和彤这么亲密都能这么平静？”
少女的魂灵们也察觉到了朝露情绪低落，纷纷止口，将对话交给天语，避免人多语乱。
而性格内向软弱的天语，此刻在愠怒的朝露面前，态度却显得沉着而镇静，那是因为，恋爱，并不只会让人变得幼稚，同时，也会让人成长——尤其是，勇敢地承认了自己胸中的那份恋心之后，尤其是，在这征途上有着必须正视、必须珍惜的对手之际。
“朝露，我喜欢的人，是千莲，并不是你的兄长。”
天语停掉水龙头，从墙壁上的沐浴露盒子中按出沐浴露，搓出泡沫不紧不慢地涂抹在雪白的胴体上。
“你们所称的姬千莲就是我的兄长朴雪心！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
朝露激动地抱紧双臂。手中的泡沫从指缝间被挤出，散落到瓷砖上，随着积水缓缓地流向下水道口，那情景——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般，徐徐地堕入黑暗低谷当中。
“那我反过来问你一句，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你的说法，认同我们的千莲是你的兄长朴雪心？”
“因为——”
朝露反射性地张开口，但下一秒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喉咙中挤出半点声音。
“千恋好像跟你是熟人吧？说实话，在逐渐得到了你占据我身体期间的记忆后，我真的被吓到了。”
嘴上说着“被吓到了”，但天语却仍是一脸悠然地挤出洗发露搓在细软的淡红色头发上。在认识千莲之后，她就开始蓄发，当初的及肩短发，现在已经过肩有余。
“你说的是月桂吗？”
昨天冒充了一上午天语的朝露，当然知道那是昔日友人于这个时代的名字，然而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天语要在这个时点提起她。
“你知道吗？她以千莲的妹妹的身份，与千莲相依为命了将近十年以上哦。”
洽、洽、洽、洽……公用淋浴间的廉价洗发水渐渐起泡，散发出了超越了它的价格的柔和气味——能够让人安心的牛奶香气。
“这由怎么样？我作为兄长大人的妹妹至少已经超过五百年了！”
唯独关于“兄妹”的事情上，朝露不愿意输给任何人。
“但实际的相处时间就只有十多年吧？而且这五百年期间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时间其实都在睡觉吧？”
“这——”无可否认的事实，让朝露再次哑口，但她依旧不甘罢休，双手因赌气而咔呲咔呲地在头上挠出了更多的泡沫，“就算是这样，也依然改变不了我当了五百年妹妹的事实！”
“嗯、嗯~‘五百年妹妹’这个夸张的成就我就认了。不过……”天语止住了那双粗暴地对待头发的手，轻轻地将快要滑落眉心的泡沫重新抹到头顶，“千恋应该也是认识你的兄长的吧？但是跟千莲相处了十年以上的她，在你临走之前，可是有清楚地否认过千莲是朴雪心哦。”
“那是——”
朝露猛吸一口气，然而，却无法马上说出下一句话语，堵在气管的那道气，让她与天语都感到难受。
为了舒缓这阵不适，天语“呼~”地叹了口气，然而，她能够消除气管的不适，却无法消除胸中的那阵隐痛。
此时，朝露终于吐出了软弱的话音：
“那一定是，神明为了不让恶灵惊扰生者而下达的……警告吧？”
那一定是，千恋为了不让本不应存在于此的自己、毁掉现在的千莲的幸福而编造的谎言吧——但能够将蕴含着这层意思的话说出口的，绝不可能是那个从漫长的沉睡中刚刚苏醒过来、一旦走错一步就会彻底堕落成恶灵的迷惘灵魂，而一定是于此时此刻早已认识并接受自己已死事实、即便如此也依然断不了对兄长的思念的妹妹。
然而，天语并没有被这份软弱迷惑，而是充满自信地用“猜测”肯定道：
“才不是什么‘神明对恶灵的警告’。我想，千恋在面对你的时候，一定是放下了她作为神明的身份，作为朋友和你对话的。我和千恋……是家人，所以，这点事情我想我是不会弄错的。”
虽然有点害羞，但是天语依然在人前用“语言”承认了自己是“雪华舍的家人们”，作出这个举动的她，既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骄傲，同时也为自己的心血来潮感到不知所措。为了冲散这股自体内涌出的热气，她再度拧开了水龙头，让清水自头顶倾斜而下。
不习惯洗发露这种现代产物的朝露，痛苦地紧闭着眼睛，而作为身体原主人的天语，则是不慌不忙地冲洗着脸上的泡沫。
在终于能够再度睁开眼睛时，朝露低垂着头，迷茫地看着瓷砖上的泡沫缓缓地聚集在下水道口上方：
“既然她依然将我当做朋友，那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谎言骗我？”
然而，天语却抬起头，挤出新的沐浴露，重新抹在身上，少女的身体、尤其是体积连让本人都有点困扰的**附近的清洗，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结束的——在做着“清洗身体”这种日常行为的同时，她说出了非日常的话语：
“到底，是谁在骗谁呢？”
真的是千恋在欺骗朝露吗？又或是说，是朝露反过来在欺骗千恋？还是说……是朝露在欺骗着自己？
有些话，即便用语言确切地表达出来也不一定能够传达得到，只能祈盼听者自己察觉——就如同心中所下的“雨”，即便他人指出雨云之处，若非本人自己正视，就不可能觅见雨迹。
“朝露，还记得吗？前晚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人生是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一些无聊地理由而结束的，所以要趁着还活着的时候活得更勇敢一些。那其实……是你的‘失败经验’吧？”
“……”
“那其实，包含着你……尚未了却的心愿吧？”
“……”
“打倒阿悲罗王，解除你和你朋友们身上的诅咒，并不是你唯一的心愿，对吧？“
“……”
“你那一晚强占我的身体的最初动机，就是希望我不要像你那样，直到最后都未能向所爱之人表达自己的爱意，对吧？”
“……”
“朝露，谢谢你。虽然方式有点粗暴，但我还是要谢谢在不争气的我背后努力地推了一把的你。”
“……”
“所以，这一次，请让我助你一臂之力，让我和你一起寻找你的兄长，让我协助你传达你在生前尚未传达出来的爱意吧——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留在你身边的。”
在只有一人的更衣间内，两个灵魂共存的这个空间之中，漫长的“独角戏”，终于落幕。
但直到最后，“月天语”这副身体饰演着的另一个角色，依然没有给予答复。
不过，天语并不着急。
她有条不絮地完成身体的清洗，优哉游哉地将沾满汗水的衣裙洗净、晾干，满怀闲情逸致地从泳池附属的商店里选出可爱而弹性十足的泳装代替原来的内衣，最后，握起那柄散发着淡月寒光的绝钢——这场依旧遮掩着“宵月”的“夜雨”。
她是废材的半吸血鬼，她是软弱无力的女孩，但是，她的软弱孕育出的，却是一份弥足珍贵的善良。就算这份善良偶尔会反过来成为她软弱的借口也好，她也会秉持着这份品性，静待体内的另一个灵魂，亲手拨开心中的雨云，实现明月的显见（现）。
……
…
（间章·其三·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