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看着我手中雪白的奏章，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此刻的王杰面如死灰，汗水沿着他苍老的面容跌落在地。
“想不到，王大人晚节不保，竟然载在了这种小伎俩上。”我笑着说道：“令郎并没有对在下说一个字。”
在来王宫之前，我先带人去了一趟王杰的府邸。王贞山不在家中，而我在带人搜索的时候发现后院的池塘边有几个比较深的脚印和被箱子压过的野草，因此推断出这池塘里有文章。一番打捞之后便从池塘底挖出了数口木箱，里面都是黄金。
“丞相，这件事就由你和廷尉一起审理吧。”熊魁不打算当众处置王杰，毕竟这是老臣，先王刚走就当众处置老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老臣领旨。”李明颤颤巍巍地鞠躬行礼，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这么多年一起为了楚国呕心沥血，肝脑涂地的朋友，同僚竟然在自己的背后搞事情捅刀子；这让李明一时间怎么接受的过来？
“丞相大人，这里面还有一份弹劾，要不要处理，就劳烦丞相大人自己定夺吧。”在将奏章交给李明的时候我俯身在他身旁轻声说道：“学生只是尽人臣的本分，希望老师不要生气。”
“你没错。”李明摇了摇头，接过我的奏章并且大声说道：“方将军此次平叛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明白李明说这句话的意思，我这一次不单单弹劾的是王杰，同时还有王杰身后的全部党羽。而党派之中利益是一致的，动王杰势必会导致他身后的跟我拼命，而李明是在提醒我暂时避一下风头。
“都散了吧。”熊魁大手一挥，转身往御座走去，同时说道：“方白桦留下，太后要见你。”
“臣等告退。”
当满朝文武都退下之后，熊魁屏退了左右，整个大殿就我和他两个人，我站在殿中，他坐在台上。两个人就这么相互对视，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姑姑不是要见我吗？”在摸不清表哥的此刻的态度之前，我觉得还是先装傻比较好。
“别装了，说说你遇到的事情吧。”熊魁也不打算和我再绕弯子，单刀直入：“这次洛城平乱，最后演变成楚军内斗，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臣弟没办法说出来。”我跪下说道：“这次内斗不单单是表面上的这么简单，贪墨一事和内斗，恰恰反应出来了我楚国现在面临的两个弊端。”再短暂的犹豫之后，我语气坚决说道：“豪强！屯田！”
所谓豪强，便是地方郡县上那些大地主大世家，这些人大多数没有族人为国家效力。而他们将原本属于国家的土地变成自己家族的私有土地，将原本属于国家的编户齐民变成了他们附庸人口。豪强的这一举动使得国家失去了这些人口能带来的劳动力以及土地所带来的生产力，而且编户齐民减少了，但徭役和税收并没有减少，这样长此以往发展下去，只会使得越来越多的齐民投靠豪强地主的旗下。而当年汉末大乱的根本原因也出在这里。
豪强带来的第二个弊端，就是与朝中近臣的内外勾结。表面上看起来，这次的贪墨是王杰指使他手下那些郡守们干的；但实际上这些缺失的税收，免除徭役所缴纳的钱财，都是由地方豪强代为补上。而补上这些钱财的条件便是近臣继续放任地方豪强势力的做大做强。这一情况造成的直接影响就是楚国人力物力越来越匮乏，到最后根本就不要谈什么一统天下，只怕连接下来的伐郑都寸步难行。
这么多年丞相一直以为国家渐渐贫弱是对外战争导致的，但是丞相不知道的是，如果没有这些年对外战争赢得的战利品和劫掠来的人口，恐怕国库早就已经空了。
在我同刘森分别的时候，刘森就和我说过豪强地主和那些世家大族的问题。而汉国深知豪强势力对国家带来的危害，所以汉国近百年没有对外战争完全是忙着一步一步清除那些盘踞在地方上数百年的豪强们，当然用的是怀柔的手段。
第二个弊端，便是从汉世祖光武帝刘秀时代开始的屯田制度了。屯田制分为民屯和军屯两种，民屯在本质上更像西周时期的农奴制，屯民从出生开始便被束缚在他出生的屯所中，这些人不能成为郡县下的编户齐民，也就注定此生不会有举孝廉的情况发生在他们的身上。而且这些屯民需要将每季的粮食上缴一半给当地的驻军，加上贪墨粮食和吃空额的情况，这些屯民还要承担更多的负担。
至于军屯，又有区分。当地驻军在没有战事的时候都是做为农民耕地种田，但毕竟是驻军，他们所种的地只是一小部分。而真正负责军屯的，是编在军屯所得那些军户们。军户们的男人称为卒，他们的孩子叫卒子，妻子叫卒妻；卒死了，他们的妻子将会被分配给其他没有娶妻的卒，而卒子们也将继续做为下一代的劳动力被永远束缚在屯所中，永无自由。
而屯田制导致的结果，看上去是实行了军粮自给自足同时还有余粮上交给国家。可这只是表面的风光，实际上每年都有屯民出逃，这些出逃的人要不被抓回来军法从事，要不就是逃去了地方豪强那里，变成了他们的附庸。
所以，这两个问题，才是楚国这么多年以来财政越来越贫困，人口越来越稀薄的原因。
在听我分析完之后，熊魁沉默不语，他知道我说的弊端并没有错，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楚国陷入一个十分窘迫的局面：近臣豪强内外勾结，以至于现在想处理豪强的问题都没办法，而且这些年熊魁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对外战争上，国内的政局他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哪些世族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大王，臣弟认为，如今要打破这个僵局，办法只有一个。”我缓缓说道：“将这些豪强世族们也拉到伐郑的这场战争中。”
“他们肯出力吗？”熊魁似乎有些不放心：“你也知道他们更在乎的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让他们出钱出力出人去打郑国，凭什么呢？”
“凭郑国的土地和人口。”我笑了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王只需要允诺，今后的对外战争中，哪一城的攻伐战中哪家出钱出力最多，那么这城便做为封地封赏给这家家主。至于封公还是封侯，大王自己做主便好了。”
“但是你把城封给了他，之后怎么办？”
“名义上给他，但是郡守依然是朝廷的郡守，士兵依旧是朝廷的士兵。起初可以用每城数层的税收为利吸引这些豪强出钱，只要灭了郑国解除了北方的外敌之后，那么便可以着手处理这些内患了。”我笑着说道：“当年汉武帝一纸推恩令将那些已经没有什么兵力的诸侯国越分越小；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将这些豪强们封赏来的土地分给他们的子孙，我相信那些庶出的儿子们，会支持大王的。而且我们还可以将他们家族所有的土地一起算进来，再次划分。”
“想法很不错。”熊魁的脸上的阴霾消散了一些：“但那些豪强也不是傻子，这些情况他们也都想得到吧？”
“所以啊，就需要几个愿意配合的豪强世族先来做个样子。”我贱笑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而这次跟王杰勾结的那几家洛城豪强们，就要委屈他们了。”
按我的主意，跟王杰勾结的那几家当地豪强们都在洛城有着不小的势力，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是我建议让熊路通去做做这些人的思想工作。我知道熊路通这个人怕麻烦而且不喜欢废话，让他去不仅仅是看中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更是因为他手里有洛城当地驻军，这些驻军们平日里也没少受这些豪强的气，如今给他们一个出气的机会，效率也会高很多。
出宫回到家中，我便着手整理修改屯田制。在我看来这个弊大于利的屯田制不要也罢。但是我目前想不到一个能取代屯田制度的方法，父亲曾经说过，无论用什么方法给农民减少负担，但往往他们的负担会越来越重；压在他们身上的不仅仅是要上缴粮食，还有徭役。你减了他们上缴的的粮食，那地方官又会用其他的手段去压迫他们，这是一个死循环，还是一个无法打破的死循环。
目前的我能解决的，只是废除屯民的身份，将他们变为自由民，编户入籍成为郡县的居民。但是这样又无法保证军粮的储备和余粮的供给，解决的也仅仅是人口不会像豪强一方流动。
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刘淑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前。只见刘淑双臂靠窗双手托腮，一抹浅笑的看着我，今天的她依旧是一身白裙，不过脸上却没有戴着面纱。
“桦哥哥想什么呢？眉头都要挤成一个川字了。”刘淑伸手将我写道一般的奏章拿了过去，一字一行的的慢慢看着。
“我欲效仿商公，变法图强。”我挠了挠头，用了这么一个高大上的说话只是为了掩饰我目前一筹莫展的窘迫罢了。
“有什么好改的啊？”刘淑将奏章递回来说道：“不合身的衣服丢掉就好了，不合理的制度废掉重新制定一个不就完事了？”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我，目前屯田制的问题是民屯和军户，那把这些废除掉，只留下士兵的那块屯地不就行了？所有的屯所废除之后改为郡县的耕地，民众改为编户齐民，正常向当地交粮，免除徭役，鼓励参军，效仿商鞅的军攻奖励，给这些人一个向上爬的机会不是更好吗？而且这些晋升上来的人，以后必然和豪强世族产生矛盾，正好借着他们的力量一举打压豪强的势力。想了半天，还是老办法好使。
想到这里，我起身踩着桌子跳出窗外，一把抱起刘淑说道：“淑儿真是我的贤内助啊！”而刘淑被我突然这么一抱，呀了一声，但随后又任凭我抱着她，只是微笑看着我，没有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