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人们终于有时间将八重从宴会中心的拘束台上放下,将目光汇聚在今天主角的一对碧人上。
主持进行的很顺利。
在两人交换完戒指之后,订婚仪式就结束了。
众人祝福的掌声中,这对有着九岁差距的未婚夫妇准备向着台下走去。
罄看着人生百味,时不时尝试着在假寐中进入预知未来的状态,但却失败了。
比起自己的不熟练——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窥探就在不远处,触手可及的未来一样。
罄微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推着自己妹妹轮椅的青年,正向着台下走去。
周围的宾客有他们的生活,自己有自己的生活,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也有她的未来——一切似乎都将在这个仪式之后散落成尘世的沙,再被下一个仪式蹂躏成泥,团成一块看不清的东西。
罄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有一点点手指头数得清的孤独。
——可这个故事居然如此这般可笑,可惜,可悲可叹。
她自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却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且慢!】
一声平地惊雷,将所有人的目光放在了一道身影之上。
——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她突兀地浮现在了宴会的边角,罄的身边……顺带还淡淡地撇了她一眼。
罄茫然地看着前一刻还空无一人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黑发的少女。
她神情凛然,却带着一丝虔诚的气息。
八重原本在第一时间一样地茫然,但随后却迎来一种恍然大悟。
“订婚宴是对未婚夫妻的祝福——但诸位今天还缺了一项,我代表我的神明来此,送上对这对未婚夫妇的祝福。”
她缓步走入场内——原本一身便装早已消失不见,此时的莲,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改装道袍——与祭礼的款式如出一辙,却是完全的黑色。
“八重——你拒绝了我的神明的无罪的判决,她便要我送来有罪的判决——你有权拒绝,有权逃避,有权对神明许下任何的愿望……但这份判决,你可接受?”
众人的视线再一次回归了八重,这个依旧处在宴会中央,西装笔挺的男人。
“我的一生逃离过很多判决……”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包括海在内的所有人为之动容。
“为了上位,用条文欺瞒友商的事情,我做过。”
“为了挤压市场,用不正当的价格战碾压的事情,我做过。”
“沽名勾誉,为了赚取名声而让那些希望小学里的孩子在太阳底下暴晒的事情,我也做过。”
“该做的,不该做的,总的来说我做了都不少了。”
“你疯了!!”
海近乎于嘶吼着扑上来,试图将八重控制住——
“啪!”
在莲的一个响指过后,他的身体突兀地停了下来——他只能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着,跟随着其他的宾客们一步一步地坐到了这个宴会的每个座位上。
众人皆落座,于是演出才继续。
在死一般的寂静的笼罩中,在场站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莲,一个是八重。
罄和竹,被莲安排在了宴会中心舞台前的第一排,就连竹的老师都只安排在了第二排。
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宾客与女儿,八重缓缓地微笑着。
“请继续吧。”
莲的神色依旧如此平静,好像没什么是她会为之动摇的。
神的羔羊们一如在祈祷室般入座,忏悔的人站在神的使徒的面前,静静地接着说道。
“但是啊……”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项判决是我不应当逃避的,那便是那位神明的判决。”
黄昏的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西装笔挺的半老之人身上,恍惚的光越过彩色的流离。
时光如鱼,匍匐在镜中,吐出生老病死和一个个连绵不绝的四季。
莲轻轻地闭眼。
“神无法执行她的判决,于是我便代行——你当以神明的名号唤我,我在你的面前,一如神在你的面前。”
“我当遵从你,祭礼……仁慈的神明啊。”
八重单膝跪地,将右手放在胸口,行了一个大礼。
“最后一次询问——即使你有权违背,即使你有权逃避,即使你有权用一切你所希望的愿望实现你的一切愿景,你也愿意接受这份判决吗?”
“是的,我的神,我将不逃避,我将不违背,我将不利用愿望达成不应实现的愿景。”
八重低下头颅。
第一排的罄想要说什么,但却无法做到,只能看着一切发生。
“那么,既然你无意违背,无意逃避,你便是‘我’的信徒了,那与神明产生关联的一员了——不要拒绝,若是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你,这便是最后的馈赠,它没有尘世的价值,但其价值可以由你自己决定。”
莲睁开了双眼,朱红的光芒流转着,意味着这份神赐的恩惠的源头便是神明。
“如您所愿。”
“那么……罪人八重,你当喜悦——你的心从未偏离正道。”
莲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你所欺瞒的商人不过是个家暴成性的瘾君子。”
她历数着八重的人生。
“被你挤压所压垮的公司是个富二代的练手之物,无人从中真的受到过大的损害。”
“你所捐献的二十一所希望学校中,这种事情也仅仅出现过一次,源自于其老师们的自作主张——补救措施因着你的歉意而完善,也有更多的人关注起这些问题。”
“你的人生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地方。”
莲轻轻地合上了书。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切依旧被笼罩在一种寂静当中。
“我的神明啊,我需要告解——我如禽兽一般对女儿产生了欲望。”
八重终于,将最为重要的问题说了出口——虽然依旧有着一丝尴尬,但没有羞愧,虽然依旧有着痛苦,但却充满坦然。
在场的众人几乎同时一惊——然而,无法发出声音的他们,只能在无数的心理活动中,将复杂的视线投向了最前排的两人。
“你没有付诸实行,求婚也并没有得到答复,如神明所言,你是无罪的。”
莲踌躇了一瞬,还是按照神明教导她的话,接着说了下去——即使她知道前面是什么。
她是神的代行者,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这时候,只要重复神所说过的就好了。
“神明,仁慈的神明啊,我有罪——无论多少次重复,我都无法替自己辩护,我都无法原谅这个身为人父的自己。”
“……那么,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吗?无论怎样都仅仅因为活下去就痛苦吗?无论怎样都……”
“我的神明,太过仁慈的神明啊,请……赐予我死亡吧!”
——即使神明无论多少次地开解,意图拯救,亦或者用自己为饵来诱惑这个男人。
即使许诺于青春,即使许诺于爱。
这个男人都不会有所动摇。
“是我自己背叛了我的道德,是我自己背叛了我的准则,是我背叛了我的心,是我自己……正在杀死自己啊!”
见到这一幕,莲有些动容。
——**,发泄,疯狂……这是谁都做得到的事情。
但神明所喜爱的隐忍,总是一种即使面对绝大的**也能保持自我,与本能抗争却永不放弃,如此这般的人。
他向着深渊堕落,却散发着金子般的光——只在这一刻,莲明白了祭礼所说的,灵魂的颜色。
她一时间有些晃神。
“‘我’知道了,既然过度的仁慈也算作残忍,那么……‘我’接受你对自己有罪的判决。”
她一脸复杂地掏出了一把雪亮的仪式用匕首。
“那么,让‘我’为你送行吧——如果说你有什么罪孽,便在这次死亡中与‘我’分担,但如果你有什么荣耀,一切都将由你带往死亡后的世界。”
“请恕我拒绝,我的神明——”
“你依旧有反悔的机会。”
“不,不,我的神明——正因为遇到了您,我才能救赎我自己,才知道牺牲的含义,才知道极致的奉献——如果说在这次救赎中有什么人得了好处,那功劳尽归于您,如果说我有些什么罪孽,将由我独自带往那个世界。愿罪恶永远不沾染神明,一如我的血污不会污了您的眼睛,请您转过身吧。”
八重的双手前伸,向着莲讨要那匕首。
“八重,请站起来吧——‘我’允许了,但起码,让我见证到最后吧。”
莲叹了口气,递上匕首。
“……如您所愿,我的神明。”
他接过这一生所触碰过的,最重的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手在颤抖,呼吸变得困难,就连视线也模糊起来。
“——八重”
一切都混沌的光景中,只有神明的声音如此清晰。
“有什么吩咐吗?我的神明。”
“你是我——引以为豪的信徒。”
“……不胜惶恐。”
八重缓缓地勾起嘴角。
血在舞台上绽开,一个男人失去了他的生命。
【借我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
【第一篇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