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经到夏天了......
夏树一边想着,一边费力地挤上这辆看似已经满员的电车,车上的人们为了给新上来的乘客挪地不耐烦地往里面挤了又挤。
“果然夏天最令人讨厌了啊。”夏树勉强在关闭车门的前一刻站稳了脚,默默在心里抱怨着。
或许对于学生而言,夏天是彩色的,空调,冰棍,饮料,游戏,就算是一整天都无所事事也没有关系,顶多会被父母说上几句。但对于像夏树这样不起眼的小职员来说,一年都是痛苦的,而夏天无疑是痛苦再度加倍。
七月是闷热的,和夏树相似的人们的心底大概也是如此。尽管电车上开足了冷气,但在这人挤人的狭长空间中,夏树却感受不到丝毫被冷气包裹全身的凉爽**,倒是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味道顺着空气四处飘散,在相对封闭的空间中又挥散不去,虽说没有夸张到令人恶心想吐的程度,但也会让人不想去呼吸这股陌生且丑陋的空气。
夏树挺了挺有些弯曲的身子,此时的他多想活动一番那工作了一天已经僵硬得不行的肩膀,可碍于四周都是与他肢体紧密相黏的陌生人,为了不给他人带来困扰,他只好选择尽可能小幅度地耸了耸肩,至少让自己的肩膀没那么酸痛。
奇异的味道,无处安放的酸痛肢体,拥挤的陌生人,来回晃动的车厢,与轨道摩擦的噪声......工作了一整天的疲惫感,在这辆匆忙行驶中的铁皮罐头里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夏树百无聊赖地站着,目光在周围不断扫视着,似乎像是在找着什么人,又好像只是因为无聊而打量着每个人。四周基本都是些在低头玩手机的人,在环顾一周过后,他选择把视线停留在电车的行驶路线图上,在心里计算着何时才能到站。
“下一站是小鹿寺,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夏树在听到那三个字后松了口气,开始慢慢地向车门挪动,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挤到了另一侧的门口处。
“小鹿寺站到了......”广播播报着到站的信息,随后“滴滴”了几声车门便从夏树站的这一侧打开。
在车门打开后夏树就立马跳下了车,总之,这辆满载着“劳累”的电车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相信车上同他一样的上班族们也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一想到这里,夏树不禁对还在车上的人们感到同情,同时也施以嘲笑。
逃离了电车后,他深深地吸了口还没有混杂上异味的空气,可脚下的步伐依旧没有停下来,随着出站的人流一同走着,就这样重复着机械般的动作直到出了站。夏树这才停了下来,站在出站口的楼梯上,习惯性从口袋中掏出了手机,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九点半,七月七日,星期五。
手机的锁屏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合照,他们面带笑容对着镜头比着“耶”的手势,不难看出来他们当时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没有特殊的姿势,没有巧妙的构图,也没有精心的修图,唯一有的便是少年与少女在心底暗含的幸福感。夏树看着这张照片又出了神,尽管手机已经换过好几部,但是每个手机的锁屏照片都是这张,从未换过。
这件事的缘由或许现在只有夏树一个人知道了吧。
毕竟任谁也不会相信,照片里的少年正是八年前还在上高二的夏树,那个幸福的少年没有现在那乱糟糟的头发,没有现在那不常清理的胡须,也没有现在那满脸的疲惫与颓废。曾经那个优秀的孩子,即将变成一个颓废的大叔。
至于站在夏树旁边的那位可爱女生,名叫江雅雪,在当时和夏树还是恋人关系,这张照片也正是热恋中的彼此在暑假中一起出去玩时用夏树的手机拍下的。
然而,就是八年前的那个暑假,她失踪了,夏树始终相信她是失踪了。她的家人们为她办了葬礼,但夏树没有去参加悼念。教室里江雅雪曾经坐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但夏树却觉得,有一天,江雅雪会突然回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写题。而同班的同学们也逐渐不再谈论有关江雅雪的事情,似乎她的痕迹在其他人那里正在慢慢变淡,逐渐被人们给遗忘,可在夏树的心里,那个关于她的痕迹却刻画地越来越深。
至今,江雅雪仍下落不明。
夏树迅速把手机收回兜里,害怕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就算这样也已经于事无补了,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时,八年前的那段回忆,与江雅雪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回忆,得知她失踪消息后的痛苦回忆,从疯狂,堕落,再到不得不接受现实。所有回忆都如明澈的潮水般清晰地涌了上来,一瞬间就冲垮了他花费了八年之久才建起来的厚重堤坝。
也许人越是想忘记什么,越是不想提起什么,那些事情却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烙刻下来,并自己制成一部精美的第一人称电影在脑海中循环播放。夏树就是如此,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观看了多少遍这部‘电影’,每一个即将发生的事件,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腔调,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唯独就是想不明白江雅雪为什么会失踪。这一想就是八年,可惜的是,八年过去了,他仍未想通。
其实,这些年他也一直都没有放弃过,仍旧在寻找着江雅雪,只要能得到关于她的一星半点的消息都好。他心想“哪怕,哪怕只是站在远远的位置,只要能看到她,能确认她还活着就好!”想必那时候,自己也会如释重负的。夏树的想法着实有些卑微,面对那个和自己曾经彼此相爱的人,却只是看一眼就好,只为了确认她还活着。
但夏树自己心底也明白,也许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所谓的寻找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是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谎言。不如说现在的他正处于在寻找与逃避的矛盾状态中。因为他害怕,在心底深深地害怕着,倘若,倘若有一天真的能再见到她,自己难道真的就会甘心放弃么,只是装作像不认识她一样默默地走过去么,毕竟她也肯定不会认出现在的自己。还是说,要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上去质问她曾经的真相么?
夏树越想越乱,本来已经工作了一天用脑过度的他却还要为这些未发生的事情烦心,他沉重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活动活动他那可怜的肩膀,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人去打搅他。身边尽是与他擦肩而过的急于回家的陌生人,街边的长明灯刚好照在他身前的位置,耳边的蝉鸣声忽大忽小,周围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真实又模糊。就好像是在走一根极细的钢丝,可这根钢丝却被铺在了平坦的地面上。
夏树一边陷入回忆一边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夜晚倒是黑得很慢,天空像是被盖了一层淡灰色的纱,比起冬季里完全阴沉下来的黑漆漆的天空,夏日的夜还算让人勉强喘得过气来。
夏树抬起右脚,迈向了被灯光照亮的地面。
“回家喝冰镇啤酒好了。”夏树只好借着他最期待的物质来安慰心烦意乱的自己,毕竟短暂的麻痹一直被人们错认为会是永远的良药。
于是夏树把廉价的西服外套搭在肩上,虽然衬衫早已被自己不知何时流的酸臭汗水浸湿了,但他也毫不介意,右手插着裤兜慢悠悠地朝家里走去。
好在这里离自己的家还不算太远,如果让他再长度跋涉一番,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只要再穿过两条街就可以一边吹空调一边喝啤酒了。”夏树的心里满怀着期待。毕竟对他这个可怜的社畜来说,这应该是为数不多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能够切切实实享受到的事情吧。
就在夏树还在想着空调啤酒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无牌轿车正从街的另一头飞速向夏树驶来。
说来奇怪,按理来说这条街的尽头一直是被墙给砌上的,根本是个死胡同,车是不可能从那边驶过来的,更何况这里还有三个厚重的石墩拦着,车辆是不可能过去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夏树的心底才丝毫没有防备,直到被突如其来的轿车远关灯照上,他才意识到有一辆车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着自己。
夏树想要迈开腿往前跑,可他的脚此时却像是和大地融合在了一起,准确来说确实是融合,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似与大地合为了一体,就算他想脱掉鞋子也不行,那种感觉就像是,若想往前走动一步,就必须撼动这整块大地。无论夏树怎么使劲,他的脚都不动丝毫。
眼看着灯光越来越闪眼,他知道轿车离他不远了。而他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三个厚重的石墩能够拦住它,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刺耳的发动机轰鸣声越来越大,没有他预想中激烈的钢铁与石头的碰撞声,这辆轿车如风一般径直穿过了石墩,朝着夏树撞来。
夏树不甘地闭上眼睛,迎接即将到达的死亡。
“我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应该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