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

作者:listenII 更新时间:2020/8/2 15:24:58 字数:3015

1492年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雨季正值冬日微寒,淋漓的雨水打湿小巷中的青石地板,并为红绿颜料所染。狭窄街道两侧高高的脚手架与金石撞击声撕裂乌云密布的天空,初晴的阳光散发神圣的光辉,投射在水珠密布的篱笆上,整个城市弥漫着油漆的味道。越过后院,可以看到门窗紧闭的房间中圣像表情柔和,昭示了十五世纪末期,文艺复兴的鼎盛与繁荣。

初次踏入佛罗伦萨的街头,我不禁被眼前的盛况弄得目眩神迷,险些因过分激动而绊倒在建筑工地的泥坑中。这不能怪我,那年我只有十三岁,一直随老师住在城郊树林深处的小屋,最远不过到邻近的村镇换些生活用品,这还是第一次到达可以称之为城市的地方。

“你应该记住这个时刻,海拉,”我的老师对我说,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寻找一种合适的颜料来绘制后院那面石墙,“这些壁画将为我们的城市带来无上的荣耀。”

我们没有在佛罗伦萨停留太久,清晨伴随着未干涸的雨水走入城区,午后便已在我的哈气连连下乘车行走在通往荒野的道路之上:那本该是我的午觉时间。

“你并不开心。”老师正坐在我的身边,半阖着眼睑。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的。城市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百花圣母堂和守护神堂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壁画雕像,身穿锦衣华袍的贵族和我们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羽管琴键弹奏出的声音不够嘹亮宏伟,漆黑的十字栅栏旁缠绕的草叶枯萎干瘪而不是盛放的鲜红蔷薇——我是说,我不开心,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城市里生活?”

对此,我不是没有过期待的,或者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身处孤儿院中,希望有人能将我领走,甚至经常猜测自己是否是某位贵族的私生女,父亲将在遗嘱里给我留下一大批财宝,或是幻想长大成人后能从港口出发,抵达海岸线的另一面去。

“你的欲望太多余了,海拉。”就在我以为老师不会回答我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我被迫与他深蓝的眼瞳四目相交。就这样,我仿佛定在了原地,脸上火辣辣的。这种平淡的教训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比扇我一巴掌更容易让我羞愧。还好马车恰在道路尽头停止,我先一步跳下车去,不敢再与老师对视。

-----------------------------------------------------------------

老师是我在这世上最尊敬的人,甚至超过了我未曾谋面的父母。

我至今仍能清晰忆起八年前——我时常自豪地声称自己记忆绝佳,便是因为我能够讲述的细节之精确对一个五岁幼童来说是多么难以置信——在孤儿院度过的最后一晚,但我不能确定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滴答的雨点将我由沉梦中唤醒,我的床铺正邻窗口,这间简陋的房屋中没有窗帘,以至于往日每天清晨,阳光都会粗暴地撕开我的眼皮,即使偶尔阴天,也会在半小时后被赫里斯女士的敲门声惊醒,而今日实属我意外早起,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因美第奇家族的赞助,这家孤儿院对待孩子们不算优厚,倒也绝不严苛,这毫无疑问助长了我的胆大妄为。我掀开发潮的被子,蹑手蹑脚地绕过仍在熟睡的玩伴,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还没亮,走廊昏暗一片,只有拐角处的一根蜡烛正燃烧着微弱的火光,我绕过它,迷迷糊糊地朝黑暗探手,拿出我藏在墙砖后的纸张和铅笔,然后溜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我的想法不很单纯。据我所知,今日清晨将有不速之客来访,院长虽明令禁止我们靠近,但阁楼正好在院长室上方。

我掀开地摊,趴在木板的缝隙上向下望去。果不其然,下方光亮闪烁,隐约可听到交谈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只是似乎已近结尾,也无法完全听清,令我揪心不已。几分钟后,我听到门打开又闭合,然后再无声息。

我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交涉过后这位女院长会如此沉默,当我为隐蔽等待了几分钟才站起身来时,却正对上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其实我也没看清楚,还没反应过来腿就已经软了,差点瘫倒在地,手里的画纸撒在地上。那位黑袍蓝瞳者低头抓住了一张,粗略地扫了一眼:“这是你画的?”

“嗯,是我。”我直愣愣地点头,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听起来让人不太舒服。

“你看到了什么?画的是谁?”他又拿起另一张纸。

虽然对这种不经过主人同意就乱动东西的行为颇有微词,但考虑到双方力量和处境的差距,我还是明智地回答道:“是赫里斯阿姨,平时照顾我们,总是板着脸,她的儿子欠了黑帮的钱,被丢进阿诺河,她就把自己挂到房梁上去了。”

他探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好了,孩子,没事了。现在还不到起床时间吧?快回去,小心被发现受罚。”

我懵懵憧憧地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我趁无人发觉返回自己的床铺,顺路藏好余下的画作,等到赫里斯女士敲门时恰到好处地起身,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位黑袍人也没有向院长告状——事情本该如此顺利,但是我那该死的走路不看路的毛病搞砸了一切。

我不幸一脚踩空,从台阶顶端摔了下去。

之所以我在此后的八年时间中反复怀疑那是否是一场梦境,正因为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滴答的雨点与敲门声交织回荡着惹人烦。我迅速跳起来,检查自己周身上下——没有伤痕和淤青,连一点疼痛都没有,这令我很是困惑。

“海拉,谁是海拉?”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同样严肃刻板,但不是赫里斯女士。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院长找你有事。”

一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我的心砰砰直跳,推门的手颤抖不已,周围的一切,破旧的石砖墙缝,青绿色的霉菌,昏黄摇曳的灯光都染上了某种令人振奋的阴森感。我将门推开一条缝,磨磨蹭蹭地挪了进去。院长目光呆滞地坐在她的扶手椅上,我望着她的眼睛,怯怯地挤出一个微笑。

“海拉,”她神情不变,脸色却越发惨白,招了招手,示意我到她跟前来。“这位……呃,先生,希望能收养你……他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说着,她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白纸,草草书写着字句。

我向侧面偏头,院长室内角落里端坐着一位老者,头发皆已花白,戴着水晶眼镜。“先生?”我试探着叫道。他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你可以称呼我为‘老师’。”

也许是院长当时实在身体欠佳,连带头脑也不太清醒,也许是那袋少说二十枚西班牙双柱银币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没有询问老师的姓氏和来历便一纸决定了我的去留。我转身离开时,看到她摊开紧握的左手,和着唾液,全都是血。

当我后来询问老师能否将那些画作还给我时——造纸术刚刚传入意大利,仅有的几张也是我煞费苦心搜罗而来——他没有回答。那个梦境在我听说赫里斯女士因独子坠河而上吊自尽之后,便被我视作未来的预兆,渐渐的抛诸脑后了。

-----------------------------------------------------------------

雷鸣打断了我的思绪,由佛罗伦萨返回的当夜又是一场滂沱的大雨。老师坐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脸上浮现出超然物外的平静。我的眼睛转向窗外,注视着暴风雨中飘摇的树林,漆黑的夜色中仿佛孕育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之物,巨兽正在暗处注视着我,等待我心甘情愿地走出小屋,将我拖走撕碎。

“老师,你为什么不愿意到佛罗伦萨去?”我问道,“您的绘画水平那样高超,那些贵族一定会排着队请您去画礼拜室的湿壁画的。”

我把话说完,接着便是长久的寂静。

事实上,老师并非与世隔绝,从不与人交流,这点从他耐不住寂寞而到孤儿院挑选一个孩子陪伴便可看出。大概每隔半个月,便会有一两位体面的先生风尘仆仆地穿过树林,扣响林中小屋的大门,出重金请求我的老师作画。可每到这时,老师便会像那位女院长一般将我赶至较远的房间。我虽然也可以故技重施,但不免总有些阴谋曾被撞破的心虚,因而从未踏足阁楼。

“海拉。”

我以为老师要回答我的问题,略略欣喜,然而他却陡转了话语:“有客人。”

我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向玄关走去,心中不免怨忿,猜测这不合时宜的来访者究竟是何身份。

我将大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贵族礼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没有撑伞,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褐发软踏踏地搭在前额,碧绿眼眸微微眯起,显得极为阴冷,偶然的目光碰撞令我脊背发凉,很不舒服。我后退了一步,手指由门框滑落。

“洛伦佐·美第奇……美第奇先生。”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