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一国之相的府邸，必不能是一副穷酸模样。
从正门进来的那一刻，脚下的每一寸石砖，墙上的每一寸装饰，园里的每一株植物，都是名家设计的成果。林玄石在居住方面从不吝财，光是维护这偌大的园子，每天就要耗费数不尽的金钱。
然而府中有一栋建筑，灰墙土瓦，没有任何装饰，与周围的奢侈之风格格不入。
腐朽的木质外椽有明显的火烧痕迹，痕迹上铺了层青苔，青苔上甚至还长了几根蘑菇。如果不是看见林问秋跪在里面抄《女儿经》，清尘绝不相信，这就是相府的祠堂，在东方豪门世家中最该被重视的圣地。
“师妹？”清尘敲了敲敞开的门，门框发出非常奇怪的声响，好像稍微用点力，整个祠堂就塌了。
“诶，清尘哥哥，你怎么来了？”林问秋惊喜地从蒲团站起，小跑着迎了上来。
“闲来无事，来看看你的情况。”清尘依靠着门栏向里张望，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霉烂味，不由捂住口鼻咳嗽起来，“咳咳，这地方怎么回事？怎么能这么破？林相居然罚你到这种地方来了，不行，我得跟他说说。”
“诶，清尘哥哥不用了。”林问秋拽住清尘，她脸上没有任何失落的神情，反倒还笑嘻嘻的，如同阴晦之地的一缕阳光，“清尘哥哥，人家犯了错，是该受罚的。清尘哥哥是第一次来这儿，会不习惯也是应该的。我家的祠堂，就是这个样子。”
“可这儿怎么看，也不像个祠堂啊。”清尘一遍驱散着霉味一边说。
“这是有原因的，具体的情况……呜……”
林问秋窘迫地低下头，看来不是不想回答，就是连她也不知道个所以然来。
清尘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打破这尴尬。就在他想要强行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纯黑的矮小身影从他身后出现，声无感情地接过话茬。
“相府祠堂的异状与已故夫人的娘家有关，那件事发生在林大小姐记事以前，林大小姐自然不清楚各中缘由。”
“啊，原来风铃也来啦♪”林问秋高兴地说。
“奴婢风铃，给林小姐请安。”
风铃双手叠在腰侧，潜下身来向林问秋行礼。态度之恭顺，比对待清尘时不知要礼貌多少倍。
清尘顿时感到心里不平衡，站在一旁风凉地说：“我和师妹都不清楚的事情，合着你知道？”
风铃诡异地盯着清尘，那没有起伏的语气，听上去很像嘲讽：“少主高看婢了，婢原先也不太清楚，是有人告诉婢的。”
谁啊？——这句话差点就从清尘嘴里问出来。幸好清尘及时从风铃阴阳怪气的气场中，读出她说的“有人”就是自己，不然他就要在林问秋面前丢人了。
“好啦好啦，不说这事啦。”林问秋挽起清尘的胳膊，娇羞地说，“清尘哥哥想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清尘哥哥也别在门口站着了，外面凉，可别染了风寒了。”
“哦哦……”
清尘半推半就地被拖进祠堂。林问秋那不似剑客该有的纤纤玉手，正透过衣袖，传来丝丝寒意。清尘被撩得一颤，心里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感受到的寒意，不仅仅来自于林问秋的身体接触，更来自于所处的祠堂本身，如同夜晚坟地一般，浸透全身的森森鬼气。
祠堂的左中右，分别供奉着几百个先祖牌位。诡异的是，这些牌位全都没有刻字，只是一块块木牌，而且破损不堪。
在祠堂正中，本应供奉着上代家主牌位的地方，眼下却是空着。几百个牌位围绕着正中的空缺，像是无言的亡灵在呐喊，令清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嘶，这里面怎么比外面还冷？”清尘摩擦着胳膊说道。
“是吗？我怎么感觉不出来。”林问秋看着四周，为难道，“也许是因为我练的纯阴内功，所以对阴寒比较迟钝。清尘哥哥等着，我这就去找件衣服。”
“不必了，我自己想办法。”
说完，清尘挪到风铃身后，抓住她的肩膀贴在一起。虽然身子暖和了，但萝莉的视线更冷了。
“对不起啊，清尘哥哥。”林问秋一脸歉疚地说，“是我考虑不周了，忘了自己的体质不太一样。清尘哥哥，你现在还冷吗？需不需要我让人打个火盆来。”
“小姐，相府祠堂是严禁烟火的。”风铃忽然说道。
“哎呀，我给忘了！”林问秋微笑着俯下身，摸了摸只到她胸口的风铃的脑袋，“瞧我这记性，都把这么重要的规矩忘了，谢谢你啊风铃。”
“奴婢应该的。”被摸头的风铃依旧毫无表情，只是耳根子红了。
“为什么不能有火呢？”清尘问道。
“诶，这事没跟清尘哥哥说过吗？”林问秋惊讶地说，“十多年前，哥哥惹事，被爹爹罚了。随后他在祠堂里放火，自己趁乱逃脱。从那时起，家里的祠堂就不允许有火种，哥哥也不允许再进祠堂。这事我应该跟清尘哥哥说过呀，怎么清尘哥哥不知道？”
“……”
清尘说不出话了，他没想到先前那个一丝不挂的傻X，居然能做出这么虎的事。看样子林长济不只是朵奇葩，还是个狼灭。
清尘装出低头沉思的样子，随后对林问秋摇了摇头。
“师妹，你肯定记错了。要是我听说过这事，林兄这会儿已经一辈子下不得床了。”
“呜，清尘哥哥这么说的话，那就是我记错了吧……”
林问秋垂下脑袋，因为记忆出错而失落着。
风铃见了，立刻给了清尘一个迄今为止最寒冷的眼神。
清尘则反过来瞪着风铃，像是在问“你跟我未来老婆是什么关系”。
虚伪的主仆大眼瞪小眼，直到双方都看腻了对方的脸，各把头甩到一边。
“师妹，经文抄得怎么样了？”清尘撇下风铃问道。
“啊，在抄呢……”林问秋回过神，走到空缺牌位前的蒲团处，捡起蒲团边上的纸，想来她刚刚就是跪在这儿抄经吧，“我手慢，只抄好两遍，算是迈出第一步。”
“拿给我看看。”清尘向林问秋伸出手。
“给你，清尘哥哥。”
清尘接过林问秋递来的经文，粗略地翻了两页，便被满纸的瘦金字体吸引住。
那字迹，下笔只用尖末，至瘦不失其骨，虽灵动迅疾，却没有“龙飞凤舞”的夸张感。作为追求效率的现代人，清尘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手书了。
看看林问秋的年龄，再想想自己那鸡爪狗刨一样的字，清尘心中顿生一股羞耻之情。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清尘说道：“师妹，要不要师兄帮你抄一点？”
“呵呵，清尘哥哥对我真好。”林问秋勾唇一笑，随即摇头，“不过还是算了，之前清尘哥哥帮我求情，爹爹就很不高兴了。要是再让爹爹发现清尘哥哥帮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林相有林相的想法，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说着，清尘来到林问秋边上，略带挑逗道，“如何，有没有兴趣把林相的惩罚放一边？天气这么好，不陪师兄出去走走吗？”
“真的？”林问秋的眼中闪出稍纵即逝的光，“可是不行呀，要是让爹爹知道，他一定会生气的。”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出去？”清尘刻意苦起脸。
“不，不是，我怎么会这么想。”林问秋急忙否认，勉强挤出笑容道，“清尘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但这真的不行，爹爹的脾气，清尘哥哥又不是不知道。两天后，就是我跟清尘哥哥的大日子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不想在此之前惹上麻烦。”
“正因为两天后是大日子，所以我才一定要帮你啊！”
清尘忽然紧握住林问秋的双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虽然只是订婚，但我心里早就视你为妻子。夫妻之间，就应该共同进退。你真的忍心让我看你受苦吗？”
“清，清尘哥哥……！”
林问秋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让林问秋心里兴奋、害怕、又满怀期待。她闭上眼睛，将主动权交给清尘。
可清尘并不打算进一步行动，在他的认知里，他与林问秋只认识了几个小时。林问秋以为他是原来的清尘，所以才与他亲近。即使清尘对林问秋有好感，现在也只是为了保命而撩人。若真要做些什么，清尘可没做好准备。
“咳咳！”
忽的，祠堂里多了两声不合时宜的咳嗽，打断了清尘心中的纠结。
清尘瞥向咳嗽的来源，发现风铃正以“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苟命？”的眼神看着他。清尘回以“要你管！”的眼神，便撤去握林问秋的手，理了一下少女额前的发丝。
“还是留到两天后吧，如果那时你还愿意的话。”
“……嗯。”林问秋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失落，但眼神中充满信任。
“这一份我先拿着，待会儿有用。”清尘拍了拍手里已经抄好的《女儿经》说道，“放心吧师妹，我不会让你受委屈。如果我找到办法让你出来，你可不能再拒绝我哦。”
“好，一言为定，我们拉钩♪”
面对林问秋伸出的小指头，清尘有些犹豫。想不到这位剑圣少女，居然还会做如此幼稚的事情，反倒有些可爱了。
“那就说定了。”清尘勾起林问秋的小指。
阴郁的祠堂中，忽然有了种温暖的感觉，两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半认真，半逗趣，一同说道：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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