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从家乡逃难出来的人,“郑婉”对任何人都心存警戒。即使是面对帮助了她的清尘与林问秋,她也无法完全信任。
然而,当食物源源不断地摆到面前的餐几上,郑婉的身体非常诚实,口水如瀑布般飞流直下三千尺。两只手都已经抬起来了,可就是忍着不吃。
“想吃就吃吧,犯不着这么紧张。”
清尘将一盘清蒸斑鱼摆在郑婉面前。
风铃出去盯人,送菜之事本可让店小二代劳。但清尘的绅士信条不允许她暴露一位“淑女”的馋样,于是自己干了。
“小女不能吃。”郑婉决绝又毫无说服力地说道,“郑家祖训第35条,凡不求回报而授人恩惠者,其必有诈。”
“道理很对但结果错误。”清尘无奈地耸耸肩,“我们不会害你,大半个京城都认得我们是相府的人,只有像刚才那样的傻子才会在大庭广众下砍人。虽说我不能保证以后的事,但至少这一顿我们是真心实意地请你吃的。”
“那也不行,郑家祖训第36条,凡受人恩惠而不思回报者,其心必诛。小女身上已没有钱财,没有资格受人恩惠。”
“呵呵,可是钱我们已经收下了呀。”
这时,林问秋闯入话题。她坐在郑婉的对面,也就是清尘之前坐的位置。
清尘站在两个女人旁边,望着躺在林问秋怀里安静**着的婴儿。不纯洁的清尘想象过那种不纯洁的画面,可现实只是林问秋用手指沾着羊奶喂孩子。即便如此,也足够使清尘羡慕嫉妒恨了。
郑婉疑惑了:“小女什么时候给过钱?”
“你看,不就是这个嘛。”林问秋从怀中掏出了一些碎银子,正是郑婉之前给的钱,“虽然少了点,但也不是没有,我们就当做是亏本买卖,收下了。”
郑婉固执地说:“这只是给孩子喂奶的钱,不包括小女的。”
“哎,你就别倔了。”清尘叉起腰在一旁没耐性地说,“你是孩子娘,要是你不吃饱,哪有奶喂孩子。我见过这年龄段的婴儿,一会儿就饿的。为了孩子,你怎么也得吃一点吧。”
“公子误会了,这并不是小女的孩子。小女未曾生产过,所以生不出奶的。”
“(异口同声)啥?!”
郑婉平静地说完这两句,将清尘和林问秋都镇在原地。
两人同时瞪大双眼,不停地看着郑婉与婴儿的脸,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异口同声)很像。”
“这是巧合,若公子与小姐不信,小女可以自验正身。”
说着,郑婉伸手摸向自己的衣襟。消瘦的身体就像个衣架,仿佛稍微用点力,那件破损的衣物就会滑落。
虽说肤色确实是判断的依据之一,但清尘可不想承担被河蟹的风险。再说,一个数日乃至数周没有正常进食的人,衣物下的身体只可能是骇人的状态,于是制止了她。
“行了行了,话说到这份上,我信你。”
“公子能理解便好。”郑婉整理好衣物,接着说,“小女原本跟随着逃荒的队伍走,路上一对男女没有撑住,留下这孩子在两具尸首间啼哭。小女见无人相助,就捡了它,一路带到了京城。”
“您的心地很善良呢。”林问秋抱着婴儿微笑着说。
“心地善良……呵呵,也是呢。”郑婉对着窗外笑了笑,笑得很苦涩,“最初确实是凭着善心救了它。可之后好几次,小女都是靠着这孩子,才苟活了下来。”
“嗯?这是什么意思?”林问秋多出了许多问号。
“这么说吧,路边有三个快饿死的乞丐,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子,另一个是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如果小姐只有一碗粥,只能救一个人,小姐会救哪边呢?”
“这……”
“懂了,它是你的粮票。”清尘趁林问秋细想之前接过话头。
“公子明鉴,所以小女才会一直带着它,没在半道上扔了。”
“那你说你来京城,是为了投靠夫君,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半真,半假。”
一说到这个,郑婉的脸便松弛下来,没了之前苦大仇深的感觉。
“小女没有成亲,所以小女来投靠的并不是夫君。那个人……怎么说呢,应该是小女的情郎吧。”
“情,情郎?!”
林问秋忽然两眼放光。不管是哪个时代的人,都逃不过内在的八卦之魂。这点连清尘都不例外。
“没错,就是情郎。”郑婉望着窗外说道,“小女与之情投意合,还私定了终身。可就算是分家末女,小女也是江平郑氏的人。郑家看不上他,他就说要到京城考取功名。待到他金榜题名之时,就回到江平,八抬大轿迎娶小女过去。”
“啊~~真好!”林问秋有些浮想联翩。
然而清尘这人比较现实,在最初的触动后,他煞风景地问了一句。
“郑小姐,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倒也不久,也就是年初的事情。不过年后,江平就遭了大灾。小女被赶出了家里,举目无亲,只能来京城找情郎了。可这都找了七天,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小女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你情郎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们知道呢。”
林问秋兴致冲冲地问道,看样子她真打算要管这事儿了。
但郑婉却摇了摇头,拒绝道:“不了。这是小女的私事,就不劳烦公子与小姐了。”
清尘也跟着制止林问秋,万一郑婉说出一个清尘本应知道却不知道的名字,那清尘麻烦就大了。
“是啊师妹,这种事还是别那么上心为好。再说了,我们今天可是偷偷跑出来的。莫要忘了后天是什么日子。那两百遍林相还等着呢,哪有时间帮别人找人啊?”
“哦,如果清尘哥哥也这么说的话……”
林问秋不情愿地耷拉下脑袋,就像一只委屈的小狗狗。清尘用手背轻轻缕了一下她垂下的额发,随即对郑婉说道。
“郑小姐,现在的我已经很清楚,您是个有原则的人。但我还是想再请求一下,就算是为了您的情郎,您多少也吃一点吧。”
“多谢公子,但不管问多少次,小女的回答不变。”郑婉咽掉嘴里的口水,端正地说,“小女没有能交换食物的东西,不能受公子恩惠。公子与小姐如能将孩子喂饱,小女便知足了。”
“孩子倒是很快就饱了。”
林问秋捧起怀中的婴儿。喝饱了羊奶,小东西居然含着林问秋的手指睡着了。考虑到婴儿的本职工作就是吃饱睡饱,只能说这孩子活得很敬业。
然而清尘却对它咬着林问秋的手指很是不爽,他用衣袖戏弄了一下婴儿的鼻子,可算让它张嘴了。
林问秋将婴儿还给郑婉。郑婉接过婴儿,怀抱的动作依旧生硬,看样子确实不像是当母亲的人。
不过,清尘没有全盘相信郑婉的话。他在郑婉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他在原来世界里认识的,某个擅长精通人事斗争的女同事。虽说那女同事并没有与清尘作对过,但清尘很清楚,此类人绝不适合当敌人。
清尘看了看餐几上的珍馐,又看了看郑婉一副又想吃又不肯吃的样子。联想到先前郑婉提到的两句郑家祖训,忽然,清尘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
“凡不求回报而授人恩惠者,其必有诈。凡受人恩惠而不思回报者,其心必诛。既然郑家祖训,要求事事都需交换,那如果郑小姐今日没有遇到我和师妹,不知小姐要如何挨过今日呢?”
“……”
郑婉没有回答,而是一直看着清尘。
清尘没有追问,因为他已经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师妹,你吃饱了吗?”
“啊?”林问秋诧异地看着清尘,她不知道为什么清尘要这么问,奇怪地说,“清尘哥哥在说什么呢?我们不是还没动筷……”
“师妹吃饱了,对吧?”
“……嗯。”
林问秋点了点头,尽管她不懂清尘的用意。
“既然师妹吃饱了,我们还是赶紧回相府吧。”
说着,清尘有些强硬地拉起林问秋,带着她来到离开雅间的楼梯口,随后转身,向留在座位上的郑婉作揖。
“郑小姐,我跟师妹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请郑小姐自便。”
“……告辞。”
林问秋在清尘的催促下也告了别,虽然嘟嘟囔囔着“我们还没吃呢”,可还是被清尘拉走了。
郑婉竖起耳朵,一直听着清尘他们的脚步声出了酒楼门口,随后又从窗外眺望,直至确认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才重新坐了回去,对着那些菜式咽了咽口水。
她轻轻将怀中的婴儿放在一旁的软垫上,然后用瘦骨嶙峋的双臂,将餐几拖至远离窗口的位置。
在一个没有任何人会看到的地方,郑婉郑小姐,摆脱了“江平郑家”这四个字的束缚,两手并用,如同一个普通的饥民,疯狂地将几上的食物,送进自己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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