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有俗语,金角银边草肚皮。
由于棋盘形状的限制,不同区域的棋子,围地的效率天差地别。
如果说得简单点,就是落子时应尽量避免中间,尤其是第一手,绝不能下在天元。
这是一个连臭棋篓子都知道的大忌,可“家仆”毫不犹豫地就将棋子下在了那里。
与其说这是初学者的失误,倒更像是一种故意的举动。
包含“清尘”在内的观棋众人,无一不大跌眼镜。坐在对面的李光宗,更是感觉到了冒犯,阴着脸质问道:“你这厮,是在愚弄我吗?”
“家仆”礼貌地回答道:“先生误会了,小的岂敢愚弄先生。小的只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想要获得诸位大人物的注目,唯有哗众取宠。小的下这儿,是想博诸君一笑,请先生不要见怪。”
李光宗冷言道:“确实引人注目,但一点也不好笑。起手天元,已是输了一半。你以这种态度落子,是从一开始,就不想赢吗?”
“家仆”摇了摇头道:“上了棋局,谁不想赢。不过棋盘上的输赢与小的没有关系。小的手中只有十四枚白子,小的既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战胜先生。真正与先生对弈的是我家少爷,少爷的输赢,与小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光宗瞥向“清尘”,发出一声冷笑:“呵!清尘先生,你还真是有个好仆人啊。”
“清尘”剥了一个放置在客座旁的橘子,说:“你就趁现在乱吠吧,二十七手之后,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可怕可怕,清尘先生的嘴还是那么不饶人。不过在下没有放水的理由。既然先生不尊重弈局,就让在下在这二十八手奠定胜局。”
说罢,李光宗在小目处落子。
这是传统的占角开局,由于“家仆”起手天元,天元子既不固守中央,也不能支援边角,等同于“家仆”平白无故地让出了四分之一的棋盘。
然而“家仆”并不在意,手中只有十四子的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在棋盘内决胜负。
“先生说没有放水的理由,依小的看,未必见得吧。”
“什么意思?”李光宗道。
“如果先生不愿放水,先前小的恳求先手权时,先生就不应该将先手权让渡予小的,而是应该要小的严格按照猜子结果行事。先生‘大度’,已经对小的放了水,怎么又说没有理由放水呢?”
李光宗轻蔑地笑道:“那是我看你这小家奴可怜,不想与你斤斤计较,免得有人说我以大欺小,坏了我的名声。”
“家仆”举起手中的白子,语里藏刀。
“先生此言,小的可否这么理解。比起棋盘上的胜利,先生更看重自己的名声。如果胜利就意味着坏名声,那先生更愿意选择不胜。”
李光宗扬起头颅高傲地说:“没错,对弈争锋,只是一时胜负,作为士人,最重要的是名。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丢了士人的气节,更别提委身于贼了。我不像某位‘天下第一才子’这般不要颜面。不过,我也不觉得我会输给这无耻小人。”
“原来如此,小的明白了。”
“家仆”将手中的白子落在了斜对角的小目,随后恭敬地问道:“如果有一天,先生的名声与永王殿下的利益相冲突,不知先生会选择哪边呢?”
“!”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
李光宗瞥向在下面坐着的永王,永王则回以焦躁的目光。
除了自顾自吃橘子的“清尘”,所有人都将内心的躁动写在脸上。
像永王这种只有血缘而没有实权的亲王,不过是河东名士们攥在手中的棋子。永王有求于河东甚于河东有求于永王,因此永王处处忍让,不敢主张。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谁都不会去捅破。但眼下,却被一个“家仆”以这种方式挑明了,于是大家都急着要将这问题压下去。
朱荣门最是直接,拍桌子怒斥道。
“放肆!你区区一个家奴,也敢管王府的事儿?!”
“这事儿我也很感兴趣,你们说说,平时是你们听永王的?还是永王听你们的?”
“清尘”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拱火。
赵耀祖一听不对,立刻挡住“清尘”,对永王溜须拍马起来。
“那还用问,自然是我等听从永王殿下的吩咐。我等河东士族一向敬重永王,怎么会做僭越之事呢。”
“明白了,是永王殿下让你们来找我麻烦的。”“清尘”扔掉橘子皮说道,“既然永王殿下是主使,那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让相国大人去找永王殿下讨说法。承担责任的是永王而非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相国”!——当这两个字出现之后,永王再也坐不住了。
没等河东名士替他圆场,他抢先向吊儿郎当的“清尘”行礼,解释道。
“清尘先生就不要再捉弄小王了。小王此次前来只想拜访先生,怎敢在相府生事。事情发展成这样,小王也深感自责。请先生不要让相国大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小王爷不必多言,他根本不会听!”李光宗打断永王,对“清尘”怒道,“这种势利小人,只有将他彻底击溃,才能堵住他的嘴。越是容忍,他就越是得寸进尺。今日之辱,我必在今日奉还!你洗好脖子等着!”
“清尘”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果陈述事实也是侮辱,只能证明你活在虚伪的荣誉之中……不过这跟我有个屁的关系,现在跟你下棋还不是我,如果你真想找我的麻烦,先把剩下的十几手下完再说。”
“混账!”李光宗咬牙切齿地看回棋盘。
此时,李光宗的黑子与“家仆”的两枚白子在一条对角线上。如果李光宗继续占角,无论占哪个角,那“家仆”都会占据另一个,形成江山对半、左右割据的局面。
传统座子,因黑白两边交叉占角,所以能相互包围,互有攻守。但如果棋盘被分割得太过清晰,就不符合围棋的“围”字。
李光宗一心想把“家仆”打下去,让“清尘”上来,并尽快灭之,自然不想打成各自圈地的拖延战,于是主动进攻,在清尘所占据的角位,落下大斜定式的起手。
“到你了。”李光宗不耐烦地催促道。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家仆”似乎有些吃惊,捂着嘴道,“以先生的智慧,小的本以为先生会做其他选择。没想到先生居然直接攻了过来,看来小的猜错了。”
“呵,区区一个下人,真以为我会看不出你的心思。你是想靠分割盘面拖住局势,好让‘清尘’上来不至于被动吧。”
“先生在说什么呢,小的完全听不懂。”“家仆”眨了眨眼,故作疑惑地说,“小的以为,先生应该在这一手投子认输。这样既对永王有好处,也对先生有好处……”
“你敢要我认输?!”
李光宗愤怒地拍了一下棋桌,桌上的棋子抖动了一下,不过没有错位。
“家仆”并没有理会,而是拿起剩下的十二枚白子中的一枚,下在了一个虽为空缺,但意义不明的位置。
“刚刚那一手,棋局尚未展开。双方不曾攻防,只要认输,此局便可当做没发生过。永王殿下可借此机会修复与少爷的关系,接着施以拉拢,得到‘天下第一才子’。然而,先生为了名声,依旧不依不饶,损害殿下的利益。看来在先生心里,殿下没有名声重要。”
“闭嘴,王公之事,岂是下贱之人能妄议的?!”
李光宗又一次以身份压制“家仆”,“家仆”也当真住了口。
可李光宗心里很清楚,这个“家仆”绝非凡物。
虽然棋局只下了五手,但此人却在棋盘外将李光宗逼上了绝路。如果再放任此人胡言乱语,离间自己与永王的关系,那河东士族对永王半年的经营就全部白费了。
然而李光宗一时忘了,捣乱者不只一人。
坐在外面观棋的“清尘”,比这“家仆”还会搞事。
“小王爷,您对‘林长济’这个名字熟悉吗?”
“林长济?”
虽然永王不懂“清尘”的用意,但他还是老实回答了。
“我听说过他,他是相国的儿子,在门下省挂了个闲职。听闻林公子言语不羁,放浪形骸,是京城头号浪子,惹出不少祸事。全京城的人都不愿与之交往,小王也只是有所耳闻,未见实面。”
“这不打紧。”“清尘”站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着永王,“实不相瞒,眼下林大公子就在相府内。既然王爷来了,要不要与‘头号浪子’打个照面呐?也许会相当有趣呢。”
“这……”
永王想要答应,毕竟他的目的是拉拢清尘,自然没理由拒绝“清尘”的邀约。
然而两边的河东士族岂会答应,立刻将永王挤到身后,一人一句拒绝道。
“小王爷,别听这厮胡诌。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定是在使诈!”
“就是就是,小王爷,观棋不语真君子。像他这种平白无故在棋局中制造噪音的人,小王爷没必要搭理他。”
“哎,你们这些人真没意思。”“清尘”露出不高兴的表情道,“好不容易进了相府,不愿意见京城的‘林长济’,却对一个外省过来的‘清尘’这么上心。人家好歹也是京城的名人,认识认识,也不吃亏啊。”
李光宗下了一手,对“清尘”冷言道:“贼相之子,见了作甚,只会脏了自己的眼睛。清尘先生莫要再蛊惑小王爷,小王爷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看来你们之中没一个认识林长济,真令人失望。”“清尘”耸肩无奈道,“听闻永王殿下想要夺嫡,我本以为是一股不容小视的势力。现在看来,只是一群蠢货绑着一个老实孩子上贼船。别说东宫秦王,随便哪个王爷,都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朱荣门又拍桌子:“腐儒!你敢再说一遍?!”
赵耀祖也吹须瞪眼道:“你!你一介乡野村夫,不过是做了贼相的赘婿,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侮辱河东士族,侮辱小王爷。反了,反了!赶紧跪下,向小王爷磕头认罪!”
“所以才说你们是一群蠢货啊。”
“清尘”彻底放弃一般地摇着头。他将手伸向了头顶的发冠,抽出簪子,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模样。
相府,乃至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认得这张脸,正是“臭名昭著”的头号浪子,林长济。
先前有所预感的永王立刻觉察出问题,惊异地看着正在对弈的“家仆”。然而三位河东名士仍旧把林长济当作清尘,并恶狠狠地盯着林长济。
结果当“家仆”开口时,只有永王一人不感到惊讶。
“身为夺嫡皇子的幕僚,诸位却对京城事务如此无知。连极有可能关乎夺嫡成败的相府之子,诸位都不屑于了解。可见,诸位的心思既不在夺嫡之上,也不在永王之上。借着夺嫡给自己撷取利益的心思,倒是上之又上。先生与小的,看来是一样的人啊。”
“住口!休要搬弄是非!”
李光宗再次喝止“家仆”,随后自以为是地对林长济冷笑。
“你以为我等看不出你们的阴谋?你们一唱一和,不过是想挑拨我等,与永王殿下之间的关系,让永王殿下重用乃至专用于你。为此还请了帮手,假扮家奴。清尘!你的奸计不会得逞!永王殿下,请殿下不要相信这些人的谗言,殿下欲成大事,有我等足矣!”
林长济反唇讥道:“殿下应该高兴,这是李先生今日第一次称呼殿下为‘殿下’,而不是‘小王爷’。”
“你……!”
“李先生,请容小王对这位先生说一句话。”
永王此时开口,李光宗不好拒绝,只能回一声“是”。
随后,永王向林长济行了个礼。虽然很恭敬,却只是平辈礼,不像之前全是师礼。
“阁下并非清尘先生,小王眼拙,不认得阁下,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林长济90°弯腰,行了个对王公的大礼:“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林长济,拜见永王殿下。先前对永王殿下颇有失礼,请永王殿下恕罪。”
“林公子言重了,快快请起。”
永王扶起林长济,林长济也没有再做失礼的举动。好好拾掇后的林家公子没了浮浪气,倒像是个正经人。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只是表象,过一会儿就会原形毕露。
但这一下,河东名士三人彻底懵了。所有的攻讦,到头来全部打在错误的人身上。陷入棋局中的李光宗更是无法相信这一切,有些慌乱地大喊道。
“等等,你不是清尘?那清尘是谁?!‘天下第一才子’在哪儿?”
“啪”,一声脆响,从棋盘之上传来。
“家仆”落下一子,结束了棋盘外的骚动。
虽然从棋局本身上看,落的这颗白子仍旧意义不明,甚至以全局观之,仅不过二十手,白棋就已呈现必败之相。
但“家仆”,硬是将这局烂棋打出了胜局的气势。他拿起剩下的两枚白子,邪气但不失礼貌地笑道。
“李先生,第十二子已落,小的还剩两子,该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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