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棋子一同散落的,是李光宗无法拾起的骄傲。
身为河东李氏长子,李光宗从小就享受着常人无法触及的资源。
学棋,能请到棋圣宋轩;习武,能求教虎啸长老。
在坊间稚子只能与同龄人玩泥巴时,李光宗已稳坐高堂,与名士大儒谈经论道。在农家小孩为一口吃食在田间劳碌时,李光宗已执剑于演武台上,挑战一众门派高阶。
从小到大,凡是李光宗想要做到的事情,他无一不能做到,且无一不是最好。
拥有远超他人才华的李光宗,身边总是伴随着鲜花与掌声。这些掌声,塑造了李光宗的骄傲。他的词典里就不存在“失败”二字,他是个天才,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然而这份骄傲,却在今天被林长济撕成碎片,又被清尘埋进土里。
“死清尘!老子都要赢了,你给老子捣什么乱呐?!”
林长济揪着清尘不停摇晃,那凶神恶煞的气势,似乎是要将清尘生吞活剥。
清尘也知道自己的行为纯属找打,于是满怀歉意却不思悔改地说:“少爷莫生气,小的知道少爷赢了。不止小的,大家都知道少爷赢了。然而少爷不能赢,赢了就得捅对方。少爷不会真想在相府当众行凶吧。”
“捅不捅是一码事儿,你坑老子是另一码事儿!我现在不想捅他,我想捅你!”
“那小的就让少爷捅两下好了。来吧少爷,不必怜惜我。”
清尘张开双臂,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林长济脑中一直有“林问秋”这个限制器存在着,这一剑只怕真会捅下去。
不过清尘他们的争执,在呆滞的李光宗眼中,并没有任何意义。
李光宗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失败。
也许在那些为了生计努力生活的大众眼中,这只是一场游戏的输赢。但对李光宗而言,这就是他迄今为止所建立起来的一切情怀的崩塌。
身为天之骄子,李光宗在论道上输给了清尘,在棋术上输给了林长济。
若是输给强者,李光宗倒还能接受。可偏偏清尘与林长济两人,一个徒有虚名、没有实学,一个贼相之子、离经叛道。看他俩在眼前扭打扯皮的样子,哪像两个高贵的士人,分明是两个市井之徒。
自己竟被两个如此下作之人击败,还是如此惨败。最后,他们还要在大胜之局中刻意投子,将自己的自尊折辱亵玩至崩坏。
随着一声无法听见的断裂声,李光宗疯了。
“哈哈哈!我赢了贼相,我赢了天下第一才子!贼相是屎!天下第一才子是屎!哈哈哈哈!”
“李兄!”“李大哥!”
看见李光宗癫狂地跑出正厅院落,赵耀祖与朱荣门二话不说就追了出去。想他们进来时是何等耀武扬威,出去时竟如此狼狈。
永王看到自己的三个幕僚弃自己不顾,大叫一声“诸位等等”,也想追出去。
可跑至正厅门口,永王却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正厅院落那唯一的出口,犹豫了一下,最后折返回来,向清尘与林长济致歉礼。
“林公子,清尘先生。小王今日不请自来,没想到竟惹出了这么多乱事。多有得罪,请二位原谅。”
为了给永王回礼,林长济放开了清尘。可他还在气头上,语气不是很好。
“永王殿下言重了,这不是殿下的错。要怪就怪死清尘,有他在,准没好事。”
清尘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家仆衣装,笑道:“少爷说笑了,此处只有一位家仆,哪儿有什么‘清尘’。永王殿下今日绝对没有见到‘清尘先生’,请少爷不要乱说。”
“你丫还装!”
“清尘先生,小王有一事不明。”永王一脸困惑地问道,“为何先生总是要强调‘小王今日没见过先生’,难道小王今日来见先生……不妥吗?”
“不妥,很不妥。”清尘顿了顿,严肃地说,“殿下此次,是为‘天下第一才子’而来。殿下求贤的理由,小的不敢妄言。小的只想提醒殿下,盯着‘天下第一才子’的人,一定不止殿下一个。如果殿下见到了人,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殿下,您有实力当这出头鸟吗?”
“这!”永王恍然大悟,慌忙谢道,“小王愚钝,居然忽略了如此重要之事。得亏清……得亏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提醒,才醒悟过来。先生考虑得透彻,救了小王一命,请受小王一拜。”
“永王殿下千万别拜,拜了的话这货的鼻子又要翘老高了。”林长济扶住永王,回头瞥了一眼清尘,接着说,“这不是永王殿下的疏失,怪就怪那三个傻缺。身为幕僚,却总让主公先意识到问题,这种幕僚非蠢既坏。永王殿下以后还是别跟他们来往了。”
永王皱着眉头道:“可是小王身边,也只有河东士族算得上助力。如果没有他们相助,只怕小王……”
清尘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殿下,小的请您好好想想,河东势力对殿下的大志,是否真有益处呢?”
“当然有。”永王肯定地说,“河东地跨两省,人口稠密,土地富庶。除了刘李赵朱四家外,诸多名士大儒皆是河东出身。历次科举,金榜题名者更是数不胜数。如此重要的地区归附于小王,怎么会对小王没有益处呢。”
“既然如此,不知殿下打算何时造反?请告诉小的,小的好趁早收拾家眷避难。”
“造,造反?!”
突然出现的两个字,将永王吓得身体一跳。他左顾右盼,即使确认了四周没有外人,也无法使他安心。
“先生,这话可千万不能胡说。小王就算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可能做这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这就对了,夺嫡不是夺天下。河东之地人杰地灵。若是乱世,殿下确有雄踞一方、徐图霸业的资本。可当今治世,河东士族再有势力,也只是地方。殿下根基在京城。若殿下在京为人所害,殿下是指望他们起兵造反呢,还是指望他们为殿下写一篇伸冤文呢?”
“这……”
“都指望不上。”林长济接过话头说,“这帮人,没有替殿下夺嫡的胆子,却有借夺嫡之名谋私利的胆子,而且贼大。殿下是尊菩萨,他们扶殿下上位,是为了将殿下变成摇钱树。殿下的死活他们不在乎,只要能在殿下死前榨干殿下的价值,他们就觉得自己赚了。”
“那小王该怎么做?小王在京城的势力薄弱,朝中文武无人依附小王。如果不借助河东的力量,小王寸步难行。不知林公子与这位先生,可否有良策助小王脱困?”
永王问得很诚心。可他并没有注意到,当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时,清尘与林长济面面相觑了一下。
尽管他俩与永王认识的时间不长,前后不到半小时。不过他俩已经从永王的表现中,看出了这位十九岁亲王的本质——就是个“老实孩子”。
清尘尚还收敛一些,林长济直接大叹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拔出了地中的宝剑,重新收起,挂回墙上。
“殿下想要良策,那殿下可找错人了。殿下不要忘了,在下是某人的儿子。替殿下分析尚且可以,但若献了策,就是站了队。对殿下,对相府,都不是什么好事儿。看来殿下也没有事情留在相府,在下就不挽留殿下了。那边那个谁,送客!”
“是。”
“等等,小王还有事情……”
“殿下,请。”
家仆模样的清尘,亘在永王与林长济之间。永王显然还想争取一下,不过林长济已当他不存在,有些难看地趴在地上捡棋子。
永王无奈,只能随着清尘离开相府。出了相府大门,永王一把拉住清尘,恳求道。
“清尘先生,请您一定要帮帮小王!小王有必须夺嫡的理由,小王……”
“殿下,此处是相府外,不要这么大声。”
清尘压低声音制止永王。永王也意识到了失态,赶紧松开清尘。
然而永王并没有退却。清澈的赤子眼眸中透出真挚的情感,仿佛拒绝是一种罪恶。
清尘在心里猛抽了自己两巴掌,这才狠下心来,向永王行了个大礼道。
“永王殿下,虽然您今日没有见到‘清尘先生’。但小的相信,若‘清尘先生’此时在这里,应该会送永王殿下三句话。”
永王大喜,忙道:“是哪三句,请先生赐教!”
“不要夺嫡。不要夺嫡。不要夺嫡。”
“……”
永王的表情从惊喜陡然转为失落。
清尘虽心有不忍,可他不想看到一个老实孩子将自己作死,认真地劝道。
“永王殿下,夺嫡是赌上性命的棋局。棋盘上不只黑白二子,无数种颜色的棋子相互交织,构成一副风云诡谲、瞬息万变的图景。殿下心思单纯,不适合这种危险的游戏。殿下若是想活,那‘清尘先生’的这三句话,还请殿下时时刻刻,牢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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