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楼二层相对简陋的包间里,清尘抓起眼前的一杯粗茶,往嘴里送去。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清尘向郑婉问道。
郑婉拘谨地抱着婴儿,眼神一直瞄向边上的风铃道:“其实没有特别的事情,就是想和公子说说话而已,不知这位姑娘是……”
风铃态度冷漠,看上去像只被抢了食的猫:“请不要在意婢,婢只是无关紧要之人,请这位小姐当婢不存在吧。”
“这……”
“你别理她,她就这个样子。”清尘给了风铃一个白眼,继续对郑婉道,“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说话,我倒是可以陪你。不过看上去,你应该有别的目的吧。”
“公子言重了,小女只是听店家说,公子与先前那位小姐是相府的姑爷与千金。小女就觉得公子一定在京城人脉极广,所以想向公子打听一件事……”
“你夫君的事情?”清尘喝了口茶。
“正是。他叫‘沈辰良’,公子可否听说过。”
郑婉的眼神透出一丝期待。清尘不想直接回答“听说过才有鬼”,于是瞄向了一旁的风铃。
如果是平时,清尘只需一个眼神,风铃就能在十分钟内搞来那人的全部资料。可萝莉已经被郑婉坑了两顿饭,心情极度不佳,还对郑婉充满敌意,肯定不会帮忙。
清尘知道萝莉靠不上,只能委婉说道:“对不起郑小姐,在下此前一直隐居于金麟阁,来京不过数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吗,那真是麻烦先生了。”
郑婉微微叹了一口气,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这份“坚强”有些出乎清尘的预料,他本以为郑婉会更失落一点。
清尘忽然想到,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找到风铃无法拒绝的理由见到林问秋,便向郑婉提议道:“要不要我去问问师妹,也许她知道呢。”
“不必了,如先前所言,这是小女的私事,就不劳公子与小姐费心了。”
清尘失望地说:“若是如此,我也不强求。不过你找我,显然不只是为了你夫君的事情吧。”
“公子明鉴,小女确实有些正事,不过……”
说着,郑婉又瞄向了风铃,似乎风铃在场会让她感到不便。
清尘挥了挥手,示意风铃离开。萝莉冰着脸照做了,不过以她的性格,肯定又躲在哪儿偷听,清尘也懒得管她。
“现在没有外人,有什么事说吧。”
郑婉还是不放心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公子,实不相瞒,小女此次来京,不只是为了找寻夫君,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清尘撑着头地说:“不会是跟南方的灾情有关吧?”
郑婉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公子怎么知道的?”
废话,这是套路。——清尘将吐槽压在心里,装模作样地说:“从古至今,但凡天灾,必定伴随人祸。如果国家从上到下高效有序,则可最大程度抑制人祸的因素。可如今的成国显然是做不到的,像你这样从灾区逃出来的人,一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吧。”
“公子果然是天下第一才子,小女佩服。小女此次来京,是携‘万民书’而来。”
“万民书?”
不等清尘弄清楚,郑婉就将怀中的婴儿放到桌上。
打开婴儿的襁褓,将紧贴婴儿腹部的红绫肚兜拆开,里面竟缝着一匹折叠起的白帛。
白帛上写满了黑色的字迹,以开头“江平万民上书记”七个大字最为显眼。
帛尾排布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指印,如果每一个指印对应一个签名的话,粗略看去,应有三百多个。
“这也太狠了吧……”清尘感慨地捧起“万民书”。
若按文言文的标准,这篇文章可谓精彩绝伦。不仅引经据典,意境上大气磅礴。思路犹如行云流水,却又做到滴水不漏。读过之后只会觉得荡气回肠,久久不能寐。
然而,这篇文章落到了清尘手里,仅开头两句,就将清尘雷得七荤八素。
作为一个毫无古典细胞的人,清尘实在欣赏不了古文。即使他拿出高考时的干劲,也只能勉强识别出,这是一篇写官员如何坏坏,百姓如何惨惨的文章。
既然知道此文的目的是请求皇帝惩处当地官员,清尘就不觉得有细读的必要。于是他跳过正文,翻看起末尾的签名来。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清尘立刻发现打头的两个签名,既陌生又熟悉。
“河东‘宋轩’,达州‘唐哲’。两代棋圣都不是江平人,怎么会跑到江平去签‘万民书’?”
郑婉没有丝毫慌乱,说:“两位大师都喜欢云游四方,机缘巧合,双双来到江平,不忍见生灵涂炭,便带头在‘万民书’上签了名。”
“哦是这样……”清尘口中敷衍,心里依旧存疑。
也许是看到清尘的样子,郑婉忽然下跪,声泪俱下地说:“公子,小女此行费尽千辛万苦,通过重重关卡,好不容易携书入京。公子是天下第一才子,又是相府赘婿,定有机会入宫面圣。小女将此书交予公子,请公子救救江平百姓吧!”
作为现代人,清尘哪儿在过年与古装剧外见过这阵仗,赶忙扶道:“诶诶诶!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郑婉低头,执意不起:“公子,此事不只关乎江平百姓性命,还关乎南省千万灾民。小女此次进京,就是为了递书。公子若不受此书,小女就长跪不起!”
“道德绑架,可就没意思了。”清尘哭笑不得道,“你先起来,有事我们可以慢慢说。我先前隐居,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你先把事情说清楚,我才能想好怎么帮你。”
郑婉抬起头道:“那公子是同意了?”
同意你妹!——清尘定了定神,想象着原先的混蛋自己会如何处理眼下情况,给自己换了一张恶人脸。
“趁这个机会我跟你说清楚。我不是个有人下跪就做出许诺的人,更不是个会不顾一切去‘拯救苍生’的人。你要是再像刚刚那般咄咄逼人,我就让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成为林贼的‘赘婿’,你听懂了吗?”
“……”
清尘的威胁起了奇效,郑婉当真住了嘴。两只眼睛盯着清尘,眼神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气愤,有的只是算计。
初见之时,清尘就知道郑婉不是等闲。如今郑婉身上显露出的种种疑点,更加重了清尘的怀疑。
然而清尘并不打算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读了这么多网文,直觉告诉清尘,反复出现的‘南方奇灾’一词必定是主线的一环。若能从亲历的郑婉口中得到第一手资料,便能给清尘省下不少功夫。
清尘清了清嗓子,表情柔和下来,说。
“自我出山以来,就一直听到南方的灾情。有说灾情祸及五省的,有说百姓凋蔽民不聊生的。可你也看到,京城里十分祥和。虽略有萧条,却没有受灾的迹象。我没有去过灾区,不知道那里的真实情况。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就得告诉我,南方到底怎么了?”
郑婉直起腰,眼睛眨了眨,很是为难地回答:“回公子的话,其实小女也不知道南省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南省已经哀鸿遍野了。”
清尘懵了:“这算什么说法?既然有人逃出来,总能明确是什么灾吧。疫灾、蝗灾、水灾,你们究竟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会不知道?”
郑婉认真地说:“这是真的,小女虽是分家末女,但也是郑氏子孙。郑家富甲天下,若非小女被赶出家门,也不会知道外面翻了天。小女只听同行的难民说,此次奇灾非比寻常,可谓是千年不遇。但具体的情况,小女也是不知,公子若想知道,需问他人。”
“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能一路活着来到京城,你可真是命大。”
“天不绝小女,是为了让小女将这‘万民书’送出。如今小女遇见公子,小女的使命已完成了一半。”
说着,郑婉的腰又弯了下去。
也许是吸取之前的教训,郑婉这次相对温和,没了那种“你不救就是害人”的气势。
“公子即使不愿相信小女,也请以天下苍生为重。南方的灾情千真万确,灾民之苦,小女更是亲身体会。即便公子不愿面圣,也请将这‘万民书’转交给不畏强权,肯直抒己见的大人。公子举手之劳,就能救万民于水火。小女再次恳请公子,收下这‘万民书’吧。”
“你这不是送书,你这是送人进火坑。”清晨摇头叹息道,“指望一篇万民书就能换来正义,这想法未免也太廉价了。”
“请公子,收下!”
清尘瞟着再次磕头的郑婉,又瞟向手中的白帛。
他的眼睛在末尾签名处停留好久,叹了口气。
这洋洋洒洒,占帛面积比正文还大的三百多个签名里,竟没有一人姓“郑”。
最终,清尘将白帛折成两块豆腐干大小,捏在手里说道。
“好吧,如果你非要坚持,这东西我就收下了。”
郑婉激动地说:“小女替江平,替所有南省灾民,谢公子!”
“不过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既然这东西已经是我的了。那我想怎么用它,是我的事情。”
“……公子,何意?”
郑婉面露疑色,但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如果真让皇帝看到这个,也许是能解南方灾情。但所有按手印的人,都会因为越级上书而被处死。此书是由你们郑氏所写,由你带出。虽集合了全江平士族的手印,可唯独没有姓郑的。你们郑氏打的一手好算盘,借万民书做局,还想把我也坑进去,实在恶心。”
郑婉急了,忙道:“公,公子怎可以这么说?!小女可绝没有害公子的意思!”
“这话我信你,但我不信你们郑氏。”清尘起身离去,手里晃着“万民书”说道,“我之所以收下这个,是因为我同情南方的灾民。我会用它‘拯救苍生’,但不会照着你们的想法来。祝郑小姐您早日找到夫君,在下还有事,就失陪了。”
“公子留步!”
郑婉从后面叫住了清尘,此时那个婴儿忽然“哇”得哭了,叫声凄厉。
“请公子相信小女,小女绝没有害公子之心。小女感激公子的救命之恩,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事情,是瞒着公子的!”
“那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公子请讲!”
“郑小姐带着‘万民书’逃至京城,期间捡了其他难民的婴儿,将‘万民书’缝进婴儿的肚兜里。这缝制的针线哪来的?裁剪的剪刀哪来的?在逃难中生下的婴儿,它的肚兜是哪来的?做肚兜的这一尺新红绫又是哪来的?清尘实在想不通,还请郑小姐,为清尘解疑。”
“……”
“看样子郑小姐还没想好,等什么时候郑小姐想好,我再来拜访郑小姐吧。”
说罢,清尘关上包间的门。
门外的风铃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清尘没有理睬,大步离开酒楼。
到最后,他俩都没能吃上这家酒楼的菜。清尘看得开,在之后下榻的客栈叫了碗绝对不可能难吃的葱油面,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可萝莉就没这么大度,一口气点了二十碗阳春面,连面带汤全部吃完,将整个客栈的人都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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