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雷鸣不断。
暴雨倾盆而下。
好在战前的塔恩城为了商业扩张,特意重新设计修建了排水系统,好让城市中的积水能尽量排到琉璃湖的下游河流,战争中这套排水系统也并没有被破坏,这才没有出现太可怕的内涝。
不过局部的深积水仍然在城市低洼地区蔓延着。就比如下城的地下城,就是内涝最严重的地方之一,那边的居民已经几乎习惯了。
比天气更加阴沉的,是坐在旅店座位上的克洛洛。
——“你们人类杀了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烧了这座城市,有什么会让我们相信你!”
吉谷美子声泪俱下的控诉,还在克洛洛耳边回响。
那个孩子没有错。
战争的起因已经难以考证了,但是人类诸国军队以圣战的名义侵入魔地是铁打的事实。在战争中,人类内心的幽暗无限地放大,本来是为了保家卫国的正义战争,到最后变成了屠杀生灵、抢劫放火的罪恶之行,是铁打的事实。
有了这样的事情,这些魔族们还怎么相信人类啊……
克洛洛觉得这座城市很美,这座在废墟上崛起的城市有像杂草一样的不屈、刚毅的美,像冒险者一样能奔放在浪漫的冒险旅途中的狂放的美。
但是这样的美并不能将自己拥入。
——“明明是魔族,还要袒护人类,真是愚蠢至极。”
那时的牛人冒险者,是这样说的。那是从心底的看不起人类、仇恨人类的语气。
——“不战斗就会死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在哪儿都看得到吗?”
没错,魔族们还生活在生死的一线边缘,终于生活有些起色了,一场战争把他们打回了原型。怎么可能不恨?
一面把自己的家园摧毁、一面又声称能建立一个和谐共存的家园,这样的话,傻瓜都不会信的。
克洛洛不禁握紧了拳头,眼泪又再次挤出了眼角。
魔族对人类的恨意之深,自己就像终于移开自己面前的叶子,而看到那高耸云间直通天界的泰山时一般,光是感官感受,都会引发无穷的恐惧了。
“那星歌……”
星歌对人类又是怎么看的呢?
虽然她对自己那么温柔那么照顾,但是她也是魔族啊,还是每天活在生死线上的孤独的冒险者。或许在战争前,她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也有自己的家庭和朋友,在战争中全部没有了。
星歌很了解战争前的魔地,她一定是爱着战前的魔族帝国、爱着曾经的日子的吧?这样的星歌,或许也有对人类的深深的恨意……
一想到这里,克洛洛就不仅浑身颤抖了起来。
“大小姐!没事吧?”
“真是十分抱歉!回来的路上风太大,把伞都给刮坏了,才让大小姐淋了雨!”
欧尔特和亚克两名保镖连忙冲上去安抚住克洛洛。
“砰!”
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白发女孩站在了大门口,水淋湿的发丝凌乱地粘在衣服上,任凭背后狂风怎么吹都吹不起来,每走一步,女孩的衣物都能像绞毛巾一样“嘎吱”一声绞出水来;皮夹克下,湿透了的黑色圆领衬衣贴紧了不算丰满但圆滑的胸部,水滴从贴着发丝的光滑的锁骨滑上胸口;红色的琉璃双瞳被刘海遮住,女孩纤细的手将发丝轻轻撩到耳廓后边,白里透着微红的双颊和轻呼着气的樱唇,摆出了那在风雨中也毫无畏惧的冷静表情,一身靓丽而稍显色气的姿态,让两个男性保镖都不由得看得入神了。
“星歌!”
克洛洛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忧和害怕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赶忙从桌上抄起一条干毛巾,挂到星歌的脖颈上。
“不用在意,我是不会感冒的。”
湿漉漉的手抚上克洛洛尚未擦干泪痕的脸颊,让克洛洛感受到自己身体里充实的温度和稳定的魔力,半蹲下的星歌试着摆出一个自己觉得比较自然的微笑。
“星……星歌……”
说到这里,克洛洛的泪珠止不住地像大坝决堤一样流了下来,流淌到了星歌那已经浸湿了的衬衣上,那无力的小手紧紧抠住星歌的夹克的袖管,把它折皱。
颤抖着的比自己更弱小的身躯,在星歌的视线中,似乎和什么以前的记忆重合了。
“星歌……你……你恨我吗……你恨人类吗……”
女孩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遮住自己的眼神。她是在害怕吗?
星歌不知道。
但是星歌可以知道,这个孩子,和过去那些入侵魔地的人类,跳动的心和流淌着的血是不一样的。
克洛洛的问题,问到了星歌的心中。
因为和人类的战争失败了,被束缚在了角斗场内作为角斗奴隶7年,出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无论是梦想也好、目标也罢、还有想要守护的人,全部都没有了。
像是空壳一样一个人在战后的世界活着的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星歌不喜欢多思考这种远期的梦想。
不过,此时此刻,星歌已经有了答案。
“恨……曾经的我可能会这么说吧。但是……”
星歌双手摸着克洛洛的脸颊,将她的脸抬起来,拭去上面的泪痕。
“活在过去的人,终将被过去吞噬。”
看着那纯净像琉璃湖水的蓝色眼瞳,星歌这样说道。
“我曾经是帝国的军人,同时也是……魔王的护卫。”
一字一句地说道。
“魔族在不久以前的过去,还是四分五裂、互相厮杀的,‘不战斗就会死’的状态,我应该说过吧?将这个状态彻底终结的,就是魔王那家伙。但是,战斗能靠力量平息,怨恨却不行。仇恨这种东西啊,一旦种在了心里,那就是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杂草了,把人的心彻底污染,染成黑色。”
“那这样的话……凭我这个人类的身份,是没办法继续在这个魔地下去的吗……”
“去创造不就行了么?”
星歌站直了身体,看向克洛洛身后的几位保镖。余光看见了,旅店的二楼,纳特莉姆点了点头,静悄悄地转身进入了房间。
“创造?”
“嗯,创造。”
“我曾经是魔族的军人,但是这个身份,早就在7年前就消失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冒险者,我还没有想好未来我要做什么,但是,它一定不是追着过去的覆辙,去纵容自己的仇恨。”
星歌的眼中,似乎出现了过去的自己的影子,而自己,变成了那个自己永远憧憬、永远喜欢的人。
“如果过去的仇恨无法消去的话,那么创造新的美好的回忆就可以了。魔王……那家伙是这样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通过她和她的同伴的努力,建立起了强大的魔族的帝国,让大家都脱离了在生死线边缘的日子,让大家能不仅仅以仇恨作为生存的动力。美好的回忆越来越多,那么仇恨的回忆就会越来越沉睡在心底,就像草原上的花朵盛开的时候,杂草也会被彻底盖住。”
“我也想带着大家手牵着手走出过去。可是,这种事情就凭我怎么可能……”
星歌摇了摇头。
“克洛洛,过去的日子,从一个一个在地脉上聚集的村落,到如今占地千亩的大城市,将树林和荒地开垦,将这些奇迹般的建筑最初建立起来的,你知道是谁吗?”
克洛洛回答不出,只是看着星歌。
“是冒险者们。”
是你憧憬的冒险者们啊。
“哎……”
“相信着自己的未来能由自己创造的有勇气和智慧的冒险者们,为魔族的人们创造了美好的回忆。实现梦想,必要的力量是需要的。你的梦想也是成为冒险者吧?”
星歌将自己脖颈上的毛巾挂在了克洛洛的脖颈上,右手握拳锤了锤克洛洛的胸口。
“魔族憎恨人类,憎恨的是那些伤害了魔族的、高高在上的人类统治者,但是你不一样吧?虽然你这个家伙也高高在上,觉得自己好像很行的样子,但是友善和平等待人的眼神,我相田星歌是不会分辨错的。”
“但是我这种人……我这种,活在温室里的大小姐……”
“就算是微小的可能性,只要存在,就有为之奋斗的理由和动力。你,有想实现的梦想吧?”
“是……”
“你,在追逐梦想而行吧?”
“是……”
“你,有实现梦想的力量吧?”
“是……是。”
犹豫的声音,最终变为肯定的答复。
“那么,就成为冒险者给我看看吧。”
星歌看见,克洛洛那纯蓝的双瞳中,似乎燃起了一丝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