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夫,到此为止了吗?
华丽的卧榻掩埋于释放着芬馥芳香的雍容帏幔之间,然而老人已经无暇再去轻嗅这搭载着他年轻时珍贵回忆的香味。
他的气管渐渐闭塞,连带着肺叶似乎也在宣告着罢工。
提尔·塞留斯,罗曼帝国的五代王,而在统一大陆,使罗曼成为大陆唯一的帝国后,更是被誉为千古一帝,大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这位少年登基的帝王,曾经北灭蛮族,南剿魔族,七次远征西方大陆,在位期间无一败绩,被世人盛赞为军神。
世上没有完美的王者,有的王者精于内政,就必然没有余力扩张领土,而那些能征善战的王,则往往将国内的情况搞得一团糟,这仿佛诅咒,亦仿佛必然。
然而这种常识,并不适用于提尔·塞留斯。
这位被冠以神明之名的皇帝,自身拥有着强卓的武力,且精于战阵的同时,甚至在农耕、商贾与内政方面都极有建树。
别的不提,光是在没有沾染太多血腥的情况下,将这个版图偌大的帝国发展得上下一心,让那些忠诚的亡国之将都为自己折服,甘愿效命这点,提尔陛下的施政手段就可见一斑。
版图被开拓,连年的征战都没有对国内的经济造成太大的冲击,这位王者仿佛永远掌握着一个度,懂得百姓的承受极限在哪里,亦懂得帝国该怎么使用最少的资源,完成最为炫目的伟业。
然而有光的地方就有影。
提尔·塞留斯很清楚,自己并非百姓所歌颂的那样,是一位完美的帝王。
自己曾经也犯过错,造成过严重的后果。这些错误有的他已经弥补了,有的,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完成赎罪......
像是两年前耶伦河水泛滥,他命士兵前去铸堤抗洪,然而却因为他小看了那次的洪灾,导致堤坝被冲破,下游遭受洪水冲击,顿时民不聊生......
虽然之后他及时更改了抗洪策略,改堵为疏,但那数十万的冤魂,却再也回不来了.......
另外,帝国如今刚刚完成一统没有多久,那些亡国之将们都曾经是不弱于罗曼帝国的大帝国中一人之下的大权贵,他们桀骜不驯,而为之折服的,也仅有自己而已。
换句话说,自己倒下的那日,一直束缚着他们的枷锁就将不复存在,而新生的罗曼帝国一直风调雨顺还好,但凡遭遇了不可预知的磨难与天灾,那么很快地,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帝国就将分崩离析。
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孩子们的能力。
......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站于自己的病榻之前,表面一副悲伤模样,实则眼底都带着兴奋与野心的皇子公主们,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就是不相信这群熊崽子们的能力。
这也是他迟迟无法褪下头顶的皇冠,安心养老,最后像现在这样竟然倒在了上朝路上,被人拖回卧室的原因。
都说虎父无犬子,但他的孩子们愣是一个成器的都没有,一个个就会窝里横,看到他于街市斩首魔族示众,都要惊惶不已,连魔族的血腥都要惧怕的人族之王!
这样的熊崽子,他怎么放心把偌大的帝国交托啊。
这不光是不想让自己的心血被肆意糟蹋,将帝国交于这种不合格的王者,也是对于黎明苍生的不负责。
毕竟王的一个小小的错误,需要为之付出百倍千倍代价的,是他的领民啊。
然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提尔陛下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早知道那群宫廷教师这么不顶用,他当初就该把熊崽子们带在身边,全都丢上战场杀敌去!
回不来的那是实力不济,活该马革裹尸。
回得来的就算不是王才,起码也称得上一个真正的大贵族,懂得体谅领民,也能守得一方太平!
唉......慈父多败儿哟。
视线渐渐模糊,提尔知道,这是父神在感召自己了——用平民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他要死了。
是啊,哪怕是被誉为军神的至高人皇,也终究是要死的。
只是......心中还有许多遗憾没有完成。
不受控制地,往昔的记忆开始回溯。
待年迈的皇帝的精神微微清醒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巍峨的高墙上,墙由不算坚实的灰色石砖铸成,墙缝之间满是墨绿藤蔓攀延。
面前,残阳似血。
“这里...难道是?!”
微微一愣,随后,他的声音略微激动起来。
转过身来,果不其然,那个他日思夜想了三十多载的人儿,就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他的王妃秦梦朵,或者说迪曼妮·塞留斯,在他登上皇位后,被追封为罗曼帝国皇后陛下的女人。
在他的生命最后的幻境中,能回到两人初见的地方,见到那个连轮廓都在他的记忆中微微模糊的少女。
霎时间,提尔·塞留斯不由得热泪盈眶起来。
“阿朵...是你吗?”
墨发的少女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一袭白裙如记忆中一般,包裹着玲珑有致的娇躯,一阵暖风拂过,少女发间的步摇流苏,微微摇曳,宛若田野间最为美丽的那抹麦穗一般。
虽然为了能更好地让臣民们接受这位异乡而来的皇后,对外宣称时用的都是迪曼妮这个名字,但提尔却一直用少女的本名称呼着她。
并且他也很清楚,少女并非所谓的异乡人,而是从一个名为地球的异世界穿越而来。
这明明是一个天方夜谭的答案,但莫名的,提尔就是相信了那一夜,少女用明亮如星空般的眸子,一脸认真地对他叙述着的话语。
而且少女渊博的知识,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都给了年轻时的提尔莫大的启迪,也更让他相信,这样的少女,不可能是被这方世界所孕育而成的。
这个世界的少女们......恕他直言,绝大多数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吊个金龟婿,而极少部分的,则像梦朵所说的格格兰女士一般,一身爆炸般的腱子肉......天天都在嚎着浑厚刺耳的战吼,一锤子下去黑暗山脉都要抖上三抖...说是蛮族他都信。
并且他莫名感觉到,眼前的少女,似乎并不只是他濒死时的幻境这样简单。
“你老了.......提尔。”少女脸上的清冷之色在见到老人的一刹那,变得复杂而哀伤。
提尔的心微微刺痛起来,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微微苦笑着走上前,将自己饱经风霜的额头,轻轻和少女贴在了一起。
“我好想你。”
他这样说着。
“我也是,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