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是火焰映照下的赤红天空。黄昏与滚滚浓烟将天幕染上一道道暗黄的污迹。
原肠动物不甘的咆哮远远从背后传来,凄厉的嚎叫引起肾上腺素的翻搅涌动。
小轿车在破损的公路上没命地飞驰,如同蝼蛄般在战场的飞尘中挣扎。
“快快快!”
一向冷静的父亲此时正拼命的猛踩油门,手忙脚乱的转动方向盘。
轿车的每次震动都会伴随着飞溅的破碎零件,随时迎来死亡的恐惧感令人接近崩溃。
“拜托…再快点…拜托…”
无数模糊的影像在玻璃上划过,在视野中短暂的停留。疑似是肉糜的玩意和严重变形的车体搅成一团,在烈焰中焚烧。
胃中翻江倒海,胃酸就要逆流而上。时间像是被恐惧无限拉长,前方的路没有终点。
身旁的母亲正紧紧抱住自己和妹妹纪子,向神祈祷奇迹的降临。
马达不顾一切的嘶鸣,心弦紧绷,过载的心跳随时间逐渐占据脑海。
世界褪去了色彩。
晃白中,一切都变得遥远陌生。
直到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纪子……妹妹……
火红的发色,西瓜头干脆利落,和浅粉色洋装搭配,安静又充满生机。
笑靥如晚霞般绽放,仿佛可以融化一切。
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天。
二零二五年。人类退守巨石碑的第一年。
东京地区刚从全面瘫痪状态中脱离,经济与治安勉强走上正轨。在政府的援助下,大量的水泥建筑自废墟中拔地而起,流离失所的人们终于开始有了归宿,开始迎来新的生活。
可是,尽管生活上已经获得安置,幸存者对于往昔的思念却仍然无处寄托。
恐怖的回忆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为了重振东京地区的士气以面对接下来复兴东京的重任,第一代圣天子组织了一场全东京地区的集会,即所谓『除魔祭典』。
与以往祭典完全不同。
集会当天,[回归之炎]的巨大石刻下,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居民。乌云遮天蔽日,萧瑟的气息浓似伏特加。
灰暗的人影静止不动,秋风飘摇,卷起枯叶满漫天。
[簌簌]…[簌簌]…
似乎是得不到安宁的亡魂在低语。现场被沉默的气氛笼罩。
低声的啜泣,低声的祈祷,低沉的亢骂。声音犹如咒语呢喃,托出永无止境的长音。
沉痛的回忆拉成线,缠成绳,绞在每个思念者的心头,压抑到令人窒息。
政府的官员陪同下亲赴现场的圣天子正安抚痛苦中的人民。
无论是谁都清楚,此时无声的安慰要胜过千言万语。
母亲在一旁止不住的哭泣,口中依旧在说什么祷辞。父亲的身影如山般沉默。
只有纪子低着头,微笑挂在嘴角,神态如同在许愿。
周围有诧异的目光投来,或许其中还有少许的愤怒与憎恨。
然而,纪子的笑容依旧没有褪去。
“如果不接受过去的话怎么迎接明天呢?”六岁的少女说出这样的话真令人难以置信。
的确如此,只是那时幼稚的自己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集会的目的显然是和痛苦的记忆做了结。
可是事情似乎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
意识彻底苏醒。思路清晰的印在脑海中。
鬼八缓缓睁开眼睛。
如今是人类退守巨石碑的第四年,也是纪子的二周年忌日。
是的,纪子的忌日。
妹妹在祭典归家的途中释放了[赤眼]。纪子身为[受诅之子]的事实终于暴露。
就连作为家人的自己与父母都被蒙在鼓里,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消息爆炸式的传播在自己生活的东京第十六区。
邻居的面孔变得陌生冷淡,居住的房屋不知何时开始被恶劣的涂鸦覆盖。
不时会有附近的小鬼朝窗子扔石头,玻璃上密布孔洞以及蛛网状的裂痕。
“『赤眼』都该去死!” “半原肠动物化的怪胎!快滚!” “去死吧怪物!”
类似的话总是听了一遍又一遍。
没人同情『受诅之子』。
亲朋好友,上司同事,甚至是后来的母亲,都是如此。
父亲的工作更换的愈加频繁,母亲则因顶不住压力而罹患精神官能症。生活被打上凋亡的印记。无论如何努力都无力回天。终于,一切在盛夏的清晨彻底画上休止符。
就在居室的一阵枪响中,纪子中弹死亡,母亲手中的自卫用手枪走火点燃了煤气管道。
冲天的焰光中,数年的回忆灰飞烟灭。
就在自己和父亲选择离开东京,来到仙台地区谋生。直到目前为止,生活终于有了些微好转的迹象。积攒钱财至今,父亲自己经营着的小公司终于开始盈利,以后的温饱便不再是问题。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纪子的死一直令自己无法释怀。
纪子……明明身为『受诅之子』……
原肠动物因子赋予她无惧于一般铅弹的再生能力,强化的反应力和肌力让她能及时做出反应规避致命伤害。
按理来说第一次射击的母亲是不可能杀死她的。
然而难以置信的是,事实上铅弹直接贯穿了脑部要害,纪子当场便被射杀。
怎么可能?
每次想到这里,鬼八都会陷入苦恼之中。
恐怕是她故意没有躲开吧。
…………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试图否定,但逻辑上却确凿到无法否定。
纪子……
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结局呢?
照常完成洗漱,鬼八拿起桌上的几张剪报,就这样锁上出租屋的门,径直走在大街上。
大概是还未到破晓时分,街上鲜有行人往来,仙台还处于一片寂静之中。灰蓝色的混凝土建筑散发出些许凉意,晨光还未越过远方的巨石碑。
天幕才刚刚从黑夜中脱离。
今天的目标是要先找到一份工作。就以自己自己中学生的身份。
只是简单的打工而已。搬砖也好,洗完也罢,清扫道路也没问题。毕竟目前生活还处于窘迫期,完成学业之余还应该赚些生活费。
计算着近期的生活支出,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中层区的外围。
再次确认手中的剪报,目标的工地就在眼前。应该还没有开始施工,工地内一片寂静。
路灯孤独的立在苍白的光晕中,周围的深巷中有点点绿光闪烁。
那大概是猫吧,虽然有些瘆人……
风撩动着前额的碎发,齐人高的荒草发出窸窣的杂音。
前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远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模糊的身影自远处的向这里飞奔。
鬼八立即隐入巷口的黑暗中,屏住呼吸。
应该是遇到黑帮找事了。这种事情时常在较外围的地区发生,毕竟治安差,黑帮帮派划分也十分复杂,像这种情形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好在他们不是来找我的,干脆就躲在角落里等他们走掉好了。
暗自打定主意,鬼八在暗处悄悄观察情况。
只见黑影摇晃着冲来,步伐显得仓皇凌乱。待他绕过灯的照射范围,终于筋疲力尽地扑倒在地上,一个小袋子立即飞出手中,砸向巷子中,正落在鬼八身边。
黑影一刻没有停下,翻滚着爬起,向远方继续奔逃。
身后不远处的黑帮们也匆匆地赶来,他们着装看上去似乎并不统一,人数大概有十几人。
但最让鬼八在意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配备消音器的手枪,几乎人手一把。
一般的黑帮可不会拥有这样的资源。他们到底是谁?难道他们想杀人灭口吗?
鬼八捂住嘴,缓缓挤入角落的更深处,一动不动的躲在那里。
原来的一群人似乎分成了两队,一队前去追赶黑影,脚步声渐渐远去。而另一队则留在了路灯下,在巷口逗留。
有些微弱的对话声传来。
“轮匙被偷窃了…对…”
听起来像是在和什么人通话,对话内容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大概是在向上级汇报情况。
不知电话对面的人说了什么,通话的人声音开始颤抖。
“不…不…不是这样!请您务必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们还没有失败…”
“轮匙马上就会追回…”
对话戛然而止。
“警戒!“恐惧从他的尖叫声中清晰地流露而出。
”警戒!他们来了!”
巷口一瞬间陷入骚乱。
凌乱的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其中混杂着中弹的惨叫。横飞的流弹从眼前掠过,在身边的垃圾筒的筒壁上擦出火花。
好险!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鬼八紧紧蜷缩起躯干,尽可能降低被流弹击中的风险。
因为地域气压差而产生的风裹挟着淡淡的腥味涌入鼻腔,引起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心脏在胸膛剧烈地鼓动,呼吸变得沉重压抑。
渐渐巷口重新回归死寂。
怎么了?巷口没有动静…不安的情绪愈发强烈。
这时行动电话的提示音突然响了起来。
“呼叫『巢穴』,这里是『剑尾鱼』,”阴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失败者已经处置完毕…”
『巢穴』是…
鬼八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压迫感。
这绝对不是刚才通话的那个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挪动僵硬的身板,清脆的响声顿时开始在巷子中回荡。一只变形的易拉罐从身侧滚出,嘲讽似的原地打着转。
体温瞬间降至冰点。
“什么人?”很明显那人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动静。虽然听不到脚步声,但毋庸置疑,他正向自己的藏身处移动。
会被灭口的…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鬼八克制着要哭出来的冲动,准备夺路而逃。
反正迟早会被发现,不如拼了…
好歹要挣扎一下…
咬紧牙关,气氛寂静的令人毛骨悚然。
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每秒都是痛苦的煎熬。
三…二…鬼八心中默念。
正待要冲出之时,一双绿莹莹的眼眸出现在身边,几乎把鬼八吓得魂飞魄散。
这双幽眼鬼魅地一闪,眨眼间便跃出鬼八的藏身之处,身影暴露在微光下。
原来是刚才的猫啊……
鬼八正要松一口气,然而紧接着的一幕差点让他把气咽回去。
猫僵直着四爪一瘫,立即倒地,头部的弹孔漏出汨汩血流,连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彻底死亡。
中弹了…鬼八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然而没有听到枪响,仿佛子弹本来就在那个位置上一般。
手指变得冰冷无比。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
如果刚才冲出的是自己…想必自己一定会脑袋开花,横死当场…
这就是『剑尾鱼』。
四周再次陷入冥界一般的死寂中,极度的恐惧开始让大脑一片空白。
他来了吗?
他在哪?
无数的猜测掠过鬼八的脑海,每种场景和可能都被无限的放大,迎接死亡的旅途遥远又漫长。
良久,只听得『剑尾鱼』吐出一口气。
“只是…猫…吗…”
机械零件分解的声音传来,大概是『剑尾鱼』将手枪收入枪套中。
他继续向电话另一端汇报情况。
“…计划内容尚未泄露,入侵者身份尚未明确。等待下一步指示。”
之后巷口彻底没有了动静。
………………
转眼间烈阳已经悬在头顶。
柏油路上热浪滔天,燥热的风更添暑意。混凝土建筑被炙热的光线染得焦黄,行道树因为剧烈的蒸腾作用显得有些干蔫。
要热死人了。
自己因为害怕『剑尾鱼』没有离开,所以一直一动不动地躲在原地。
直到负责警戒的刑警将巷口的命案现场彻底封锁。
巷口同时九人横死,致命伤都在头部。现场血肉横飞,可谓是惨烈无匹。
因为担心会卷入其中,干脆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
没想到好不容易离开那个鬼地方,出来却是三伏天的人间炼狱。
今天真是衰到不行。
凭借意志回到出租屋,鬼八打开水龙头想用凉水降温,可惜水管中流出的都是热水。
自暴自弃地倒在床上,早已没有说话的力气,沁出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神经依然紧绷着,清晨的经历依然在脑海中断断续续的闪现。
至今为止鬼八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取出黑影扔出的袋子,从中找到一个半只手掌大的金属片。
边缘参差不齐,看起来像枫叶——应该是什么饰品吧,还是价格很低廉的那种。
毕竟外形并不美观,中心的金属小包简直就是败笔,就连鬼八这种没什么审美的人都会觉得难看。
越是这样,鬼八越感到疑惑。
心底隐隐不安。
将金属片收起,打开破旧的冰箱,扑面而来的凉气使精神为之一振。鬼八终于收敛住心神,渐渐冷静下来。
这种东西留在自己这里没有任何好处,还是处理掉为好。趁着还没有真正卷入其中,自己不应该继续留着这东西。
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水原鬼八果决地将袋子扔到厨房的垃圾桶中。
结束吧,自己不会再和他们扯上一点干系。
普通人就该过普通的人生,招惹太多反而会惹祸上身。
正待鬼八要重新躺回床上,出租屋的门突然被敲响。
“咚咚…”简单的两次敲击几乎让鬼八的心脏骤停。
不会是父亲的,他中午从不回家。邻居们不是酗酒狂就是无赖,不可能这么安静。那么门外的访客又是谁?
深吸一口气,鬼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缓缓拉开玄关的门,来人的面目暴露在视野之中。
是个大概25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浑身肌肉非常紧实,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让人分不清是敌是友。
“您是哪位啊?”鬼八尽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发问。
男子笑笑,看起来对此毫不介怀。
“怎么?不认识我了?”
“忘性这么大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然而传入鬼八耳中却如警铃炸响。
“我就是袋子的主人呐。”
“你认错人了。”面红耳赤的抛出这番话,鬼八作势要关上玄关。
他不可能见过我的,鬼八心里还尚存一丝侥幸。
但是门却被卡住似的不动分毫。
好大的力气…
“你想干什么?”放弃顽抗,鬼八注视着眼前的男子。
而男子盯着鬼八,笑容中透着得意。
“没什么。”
“只是,如此你便会耐心听我说清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