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立场(1)
万鸦主抬起头来,白色脸谱面具毫无表情,可那双眼却浑浊得像是染了沙,深邃得像是走过了时光尽头。他静静地望着神雨落,瞟了一眼文浩之后转回视线。
“你的名字叫神雨落?”他问。
神雨落咬着牙,双手执刀立于洛晴空身边:“拿开你的手!”
“为什么要拿开?”
神雨落的手捏紧了,细汗沁出,她握刀的手有些滑。
地上那女孩那张漆黑面具之下一定会揭出一张洛晴空的脸,倘若万鸦主摘下了这个面具……她就不可能逃掉了,五盛会记下了她的相貌之后她也不可能在无盛会待下去了。现在宋君无法动手,那个风衣男也被一招击垮,洛晴空还昏迷不醒……她没有办法做到什么,但是她要拖一拖,无论那个万鸦主怎么做,她一定要拖延一点时间,她祈祷奇迹。
洛晴空是她的朋友这没错,可是并不仅仅如此。她的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名为鸦尘的组织,那些月光下长嗥的狼,那些追随所谓真理的武者……他们的火焰不能这么简单地熄灭。
那些篝火燃起的时候,群狼啸月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中似乎也曾经埋藏过这样荒谬却又真实无比的火种,如今这一点火幽幽地点着了。
“你们……你们有什么权力将她带走?”
万鸦主轻轻一笑,站起身来将扇子收回腰间:“你还年轻,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事实,那种时候换做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你只能看见明面上的道义,所谓天下平等的道义……那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你有什么资格剥夺他们的生命?”
“剥夺?”万鸦主沉默了几秒,“我何曾剥夺过谁的命?当然若是逼不得已我也会杀人,其实我们只是限制他们的活动而已,让他们过得更加平凡岂不是更好?”
牧桑突然森森地说话了:“是啊,更加平凡……监禁一辈子么?被监禁的人有何人权可言?你们说是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结局便是作为堕化的魔鬼被处理掉吧?”
“若是不愿意跟我们走,你可以选择葬在这里。”
牧桑眼中跳动着火焰:“鸦尘的武者……不怕死。”
万鸦主转身凝视着牧桑:“你是个鸦羽将吧……或许是你没能接触到鸦尘核心的缘故,你真的知道你们追求的真理是什么吗?平等与自由其实是不存在的,我们是魔鬼的子嗣,血管内流着魔鬼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控,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没有什么平等,也不会有自由,我们根本无法活在阳光之下。”
“五盛会必须维持这个平衡,这样才会有相对的平等和自由,想让我们同常人一样……那是不可能的。总有化作魔鬼的异类,不能没有人去管,你想说那些魔鬼和我们一样?又或者说我们和寻常人类一样?”
“这样就能判处某个人的死刑么?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你们的手段……那是对人用的么?”
万鸦主的双眼死盯着牧桑,眼中的浑浊越来越深:“堕落成魔的人没有人权,那已经不是人了。你没有见过那些年来曾经与我们交战的对手……你不知道曾有过那么黑暗的时期。五盛会曾经和鸦尘是一样的,你知道恶魔血的根本解决方法是什么么?只有彻底断绝魔鬼的血脉,消灭魔鬼的诅咒才能换来你们所要的平等自由……但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会站在对立面只是因为立场问题,你们追求飘渺的自由,我们想要的是能握在手中的稳定。你们想要远方的鲜花……而我们却只能举起带血的剑,我相信你的老师也赞成这一点。”
宋君并没有说话,她的双眼与牧桑相接,两人的目光中似乎传递着什么。
“我们是卫道者,尽管血腥尽管背负着骂名……但是我们不能停手。”万鸦主一步步后退,他转过身来看着神雨落,“神雨落小姐,聪明如你,应该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有些事情……是没有任何妥协余地的。”
“不……”神雨落摇着头,“不要把你们的理论强加于我,我不会加入五盛会,阿浩也不会!不要觉得那是大义凛然……你们是错的!”
“那我也无话可说。”万鸦主双手作揖,他对着宋君鞠了个躬,“宋馆主,这两个人我带走了。”
“不行!”神雨落猛地震刀,刀刃在空中微微一颤,凝出肃杀一线。
“我只是公事公办,”万鸦主抽出扇子,“神雨落小姐……你也想被带走么?”
文浩连忙拉了拉神雨落的裙角:“神妹,你……你干什么?”
神雨落咬咬牙,她觉得她就该任性这么一次,唯独这一次……
她的朋友不多的,若是少了这么一个……还能留下多少呢?
“阿浩你后退,”她伸手推了推文浩,“到宋馆主那儿去。”
紧接着她刀刃横挥:“我,不准你带走她!”
“喂,神妹你疯啦?”文浩急忙拉住神雨落的手,想把她往回扯,可是那只小手竟然有力得仿佛磐石虎踞。
神雨落回过头来看着文浩,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中竟然有一丝无助。
“神妹你……”
她轻声说:“阿浩,我……我任性一次行么?就这么一次。”
那话里竟然夹杂着乞求的意味,那是文浩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为女孩子的柔弱,他看着这样的神雨落,只能点了点头。
可这才是神妹,神妹就该是任性的。他是神妹的小弟,无论神妹做了什么……他都该鞍前马后地跟上。
“我知道你肯定心里说我为什么这么任性……为什么这样固执。可是只有这一次……就这么一次,仅仅一次。”神雨落摇摇头,深深吸气握紧刀柄,她摆好起手的架势,“我是你的大姐对么?所以就相信我。我说过的,这些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原来如此……”万鸦主意味深长地说着,“神雨落小姐这是要阻碍我们的公务是么,那么……”
他打开扇面,那把扇子于鸦鸣喧嚣声中弥散出黑色的雾气。
宋君仍然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牧桑,看着十年前的那只豹子。
当年你初入宋神剑道馆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你立过什么誓言?如今的你是否还记得那些誓言?你是否还如同当年?你是否……仍燃烧着当年的血?
牧桑昂起头来,那双毒蛇一般的眸子里燃起堪比艳阳的火焰来。文浩也看见了那双眼中的骤然升腾的烈火,那是古老鸦尘的灵魂在燃烧。
他仿佛能看见威武的豹子昂首于烈日之下,那是一个阳光金灿的下午,那只豹子龇着牙,就要燃烧起来了。
宋君静静地站着,仿佛同牧桑一起处于与其他人所不同的世界。
他们回到那个下午,在空明河畔的阳光之下,宋君一袭红白衣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格外努力的少年。牧桑光着膀子双手执刀,豆大的汗珠顺着肌肉线条流淌下来。他很特别,他和宋神剑道馆曾有过的大多数学生都不同。
他总是在独自无人的夜晚训练,总用那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天,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寂寥,可是他挥刀时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小豹子。
宋君看着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下午宋君问了那个瞳孔漆黑深邃的男孩一个问题:“你很努力,能告诉咱家原因么?”
“我一无所有,只能用我的手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男孩回答她。
那眸子深得简直没有底了,宋君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万丈深渊,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双眸。
那个男孩眼中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未曾拥有过什么,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生来就在我手中的东西……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和一个常人一样,我必须必他们更加努力。
“宋神剑道馆没有人会在意你曾拥有过什么。”
“那又如何?我与他们都不同不是么?”男孩像个大人似的反问她。
“我讨厌魔鬼……我也不想成为魔鬼,所以我要证我的道,斩破天下之魔不是么?”男孩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宋君一眼,猛地挥出刀弧,身躯线条上汗水直流,“老师,你等着,我会成为最出色的的破魔人。”
“或许……你是最出色的。”宋君说着,她的心里补了一句:“又或许……你会离开。”
那双眸子深得无限,黑得纯粹,只因为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追寻的是什么?那样的人若是燃烧起来又会如何?
如今……这双眸子恰似当年,只不过那份少年的热血已然不在,留下的是毒蛇的阴冷,以及多年的风霜。可是刚才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
你因为什么理由举起手中的刀?
你为怎样的结局洒下你的血?
你当年说过的话……是否铭记于心?
你这一生只为求道,你是否真的记得?
你的血……是否仍然灼热?
牧桑看着宋君,他的眼中仍然是从前的漆黑,他的想法仍然难以看透。但是和十年前不同……他不再一无所有。
“馆主,鹰子他……如何了?”牧桑声音嘶哑。
“和你一样努力,不过没你聪明,天赋也不及你。他现在大概还在门口守着,不知道内馆发生了什么吧。小鹰作为武者的确有惊人的天赋,不过在术法上的悟性还是差了你一个档次。”
“你就喜欢那样的学生吧……心里没有黑色的学生。”
“咱家从没说过。”
“对我失望么,觉得我丢了你的颜面,觉得我太无能?”
“馆主,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但是请照顾好我的学生!”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身影骤然消失,于一个吐息间潜入黑暗。
万鸦主的身边闪出漆黑的身影,接连而来的是海浪压境的刀光。牧桑的腹部涌出血来,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挥刀的气势,这一刀有着不啻之前那刀的魄力,不,还要更强,他不仅要切开海浪,他更要破碎海潮!
他咆哮起来:“这夜未央兮……”
“永未央!”
正如那古老鸦尘的传说再现,黑色的风衣撩起,牧桑的身影如同一道利箭。他直冲而去,身影定格在灿烂的阳光之中,宛如千百年前那些鸦尘的前辈们奋起于黑暗中的身姿。
那是永远铭印在暗面历史中的魔咒,夜未央兮永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