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
因为某些超乎常人的天赋和才能而被嫉妒,憎恨,甚至是恐惧的人们。
除了被具有野心之人视作玩偶加以操弄和利用或是被他们处决,没有其他生存方式的人们。
他们其中的某一些,试图凭借自己的才能反抗那些能够肆意操纵他人生死的存在。但获得成功的毕竟只是极少数而已。
那毕竟是另一条路。即使通向毁灭,也比作为恶魔和仆役被加以迫害,最终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其他人的附属品而消失的命运要强得多。
不,不光是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在千千万万个与之类似的世界中,都存在这样的人。
有统治就会有暴君,有暴君就会有站起来推翻他们的人。
至于这些人之后会不会成为同样的暴君,恐怕没多少人会在乎吧。毕竟除了这样的英杰,其他人早已麻木地习惯了由暴君统治这个世界,这样一种单纯的秩序。
或者说,由明君来统治这个世界,才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吧。
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心态,才去迫害那些有着推翻暴君能力的英杰也说不定。与其说他们畏惧英杰,不如说他们惧怕改变。
改变意味着动荡和混乱。意味着虽然仅仅是表面文章,但却如履薄冰地维持着的和平随时有被打破的危险。意味着会有人会因之而死。
只要死掉的那个人不是我就好了。怀着这样的心态,愚人们编织出了整个世界的迷茫与恶意。
缓缓走上石质台阶,任由夹杂着雪片的风击打着渐渐麻木的脸。十三夜坚定地抬起头,凝视着站在高塔顶端的那个身影。
那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K。”
K转过身,他的怀里抱着一只纯白色的信鸽。那只鸽子歪着头,用温驯的黑色眼睛打量着十三夜。
“也就是说,已经想好了吗。十三夜小姐?”
鸽子扑啦啦地从他怀中挣脱,飞向远处的铅灰色天际。并没有问出“鸽子会飞到哪里”之类根本不可能得到解答的问题,十三夜静静地抬头望着它,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
“对我很不满吗。”
“……确实是个讨厌而又麻烦至极的人,这点似乎一直都没变呢。如果可能的话,真的一点都不想和你这种家伙扯上关系呐。”
就连调侃的语气也变得悲哀而苦涩,十三夜微微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
作为十三夜樱落的我,只有唯一一种存在的方式。
那就是踏着尸体、血与火焰前行,用刀刃斩断一切挡住道路的东西。朋友,亲人,一切的一切,都不得不放弃,甚至要亲手去杀掉。这是当我继承这把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因为挥刀之人是不需要感情的。
“……这样吗。”
K不带丝毫感情的黑色眼瞳注视着她,就像是想要直接看穿她的真实想法那样。几秒钟之后,他斜靠在塔顶的栏杆上,微微叹了口气。
“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真的决定了吗?”
“……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十三夜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挽起袖子,露出左手手臂。在那上面,有一个图案很复杂的红色纹身。
“那是……‘Ruadia’……?”
“没错,不过是失败作。虽然能够提升寄宿者的身体能力,也能够展开‘领域’,但并不能显现出‘武装’构生式,还会让人产生极强的暴力倾向的失败作。啊啊,换句话说,就是可以把人变成可悲的杀人狂的东西。”
用完全无所谓的语气平淡地叙述着,十三夜把袖子放了下来,对着K了然地笑了笑。
“吓到你了吧。虽然你应该也是‘Ruadia’代码的寄宿者……如果单纯地把胳膊砍下来就能让它失效的话,对我来说倒是简单多了呢。”
“……就算我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绝对是不会告诉我的吧。”
对于阿梅尔镇的幸存者,或者是其他偶然卷入与“Ruadia病毒”相关事件中的人们,应该都不会知道“构生式”、“领域”和“寄宿者”这种名词才对。也就是说,十三夜樱落应该不仅仅是一个接合失败的“寄宿者”那么简单。
“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们,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呢。啊啊。说起来,这座塔是做什么用的?”
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回答的十三夜,随便找了个新的话题。
“这是纪念碑。”
“……唔,纪念碑?极东和东贝路特似乎都没有这样的东西啊。是纪念什么的?”
“在很多年之前进行的一次战争。那块石碑上刻着关于那场战争的铭文,似乎还有一首歌。非常可惜。我并不会唱呢。”
“……盛开着白色荨麻花的原野啊……你记得那些来这里的人吗……他们会在这里死去……为了那些……依然生存着的人们……”
十三夜走到石碑旁边,看着铭文轻声哼唱起来。那是简单而伤感的旋律,一如战争本身。
“……如果他们在这里驻足……会化作荨麻盛开的原野吧。然后他们会守护梦想……为了那些……曾深爱过原野的人们……”
“……原来你知道怎么唱吗。”
“嗯。这首歌……在很久以前听过,而且印象很深。虽然细节已经忘掉了。”
泪水不自觉地从十三夜的眼中涌出,她茫然地用手背擦拭着双眼,但很快新的眼泪就又涌出来了。
“在下一个雨季到来时,这里还会开满野花吧.如果那时候我已不在,请替我,在墓碑上铺满荨麻……”
虽然声音变得哽咽,但十三夜还是坚持唱完了最后一段。然后,她微笑起来。
“……是雪片,掉进眼睛里了吧。我怎么可能会哭呢。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吧。”
如同祈求一样,她用漆黑色的眼睛,直视着K同样黑色的双眼。
就像溺水者那样,绝望地注视着前方深不可测的命运。
“好久不见。马克因·贝准尉。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故意露出一副刻板表情的乔伊斯,隔着防弹玻璃看着头发乱糟糟,仿佛刚睡醒般带着一脸倦意的马克因。
“……还好啦,毕竟也不能抱怨什么。身为维序者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唔,似乎我现在是巡游骑士了?不过怎样都好啦。”
看上去马克因那轻佻的性格依然没有任何改观,只是显得非常没有精神而已。不过,虽然样子还是显得非常懒散,但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那么,对我的处分应该已经决定了吧。是强制退役,还是更干脆的处决呢?”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马克因·贝。总之,看看这个吧。至于要不要接受,全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乔伊斯从防弹玻璃之下的缝隙里把一个信封推给他。马克因瞥了一眼印着银色盾徽的信纸,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向后靠在椅背上。
“……呵,居然是萨柏汀签发的豁免令……看来我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利用价值嘛。也就是说,我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和机会吧。”
那是八年前的十二月十六日。在那一天,发生了塞罗萨里亚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事件。
火焰。死亡。尸体。哀求的母亲。哭泣的孩子。带来毁灭的恶魔,和那些在废墟中挣扎和祈祷的人们。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再次看到那个深深烙印在记忆之中,名为阿梅尔镇的地狱。
虽然想要反抗,但却因为无能为力而深深自责的我逃离了战场,从此被名为过去的鬼魂所诅咒。
不可饶恕。不能原谅。就算之后隐瞒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和之前的一切经历,混入了“骑士”的行列,其目的也只是为了向他们复仇而已。
或者说,如果可能的话,想要为自己过去的软弱和无能赎罪。所以,已经不会再这样迷惘下去了。
“能让我见一下歌络丝吗。”
那个在阿梅尔镇的屠杀中幸存的少女,说不定知道事件的内幕。如果她来这里的理由和我一样的话——
“可以。我马上去安排。”
乔伊斯毫不迟疑地回答,起身走出了房间。之后,传来了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
戴着手铐,身穿拘束衣的马克因,不禁叹了口气。
时间在安静至极的房间里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大概两小时之后,门终于打开了。来的人并非是乔伊斯,而是一个年轻的警卫。
“会面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请好好利用。”
说完,警卫从门前退开。面无表情的歌络丝走了进来,坐在刚才乔伊斯坐过的位置。然后,她身后的门再一次被关上。
“……我身上没有监听设备。所以想说什么的话就说吧。不过如果告白的话可是会被拒绝的。”
像是要打破凝重的沉默那样,歌络丝用故作轻松的声音开着玩笑。
“……好久不见。”
“诶?”
拳头不自觉地攥紧,马克因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火焰。哀求的母亲。哭泣的孩子。死亡。尸体。歌络丝。名为德拉图尔,在他面前被上校枪杀的少年。记忆的片断夹杂着难以克服的沉重负罪感,如潮水般一起向马克因涌来。
但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说出想说的话。
“……没什么。那些令人伤脑筋的家伙们没惹是生非吧?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他们了。”
“照顾什么的谈不上。不过,很快你也就能重新归队了吧。马克因。到时候请一起努力。”
一起努力吗。听起来真是不错呢。如果把未来交给苏洛特那种家伙,应该可以变得更好吧。
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协助他们,就可以了吧。想到这一点,马克因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呵,那么……共勉吧,歌络丝。”
时间不会停止流动。落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树梢上。死者也不会复生。虽然非常残酷,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理和法则。
时间交织着不同人物的不同命运,如同车轮般不断向前行进着。
所以,友情,战争,背叛,毁灭,新生。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结束之后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