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对自己的胜利,似乎总是有些迟钝。
“……殿下啊。”他放松身躯,叹一口气。
“我在听。”
“那臣就斗胆直言了。”这仅仅是在耍赖,像将杀时却不说“Checkmate”提示一样,他完全有所自觉,“臣何时不曾与您站在一起?上个星期,您闯进御书房,臣可还曾为您向陛下进言。”
音乐在两人身畔回旋起落,把持他肩膀的手却逐渐松劲,想来公主察觉他已经找回了跳舞的自如吧。她神色间些微的紧绷消失了,眼睛更亮,闪烁讥刺,“一句话的事,先生记得还真清楚。”
“殿下言重了,您的事,臣桩桩件件都记得。”
“那先生想必也记得,自从我教了您跳舞后,您就总是刻意疏远我。”
“殿下青春年少,臣一个大人,成天缠着您,总不像样。”
“暗系魔法,您到底还是没有教我。”
“殿下又在为难臣了。能习得暗魔法的只有暗族人——就算您把无限宫的珍馐全堆在臣面前,臣也无力改变这一点。”
“‘炎王’明明那么帅气,您却偏不肯承认他的魅力。”
“这……”乌留骸不禁苦笑,“就算您非要臣承认一个只有臣一半年纪的红毛小鬼的魅力,臣也实在是……当然会遵命。”他看见公主的眼神,顺滑地改口。
“还真的是与我站在一起呢。”神苍夜勾起嘴角,“要是满朝大臣都像先生,我必定十分欣慰……啊,说到大臣,”银瞳灼灼,看定了他,“我忽然想起来,纳吉尔法卿是接替您的位置升任内政大臣的吧?”
乌留骸愣了一下,一下回神。他想起半小时前获知的消息,关于他那位下属对《济贫法》听证会动的手脚与公主的应对,又联想到她整夜的言下之意,全明白了。
一丝幽昧的兴味掠过心头,被今夜的气氛与她迫人的目光煽动,几乎有些无法按捺了。情不自禁,他轻声慨叹:“臣的学生……果然是个明智的人。”
“您也说了,是您的学生。”
“只可惜,臣似乎尚未能得到学生的信任。”
“没错。”神苍夜坦然承认,“因为先生不准许啊。”
他一凛,不由盯住了她。她毫无怯色,静静道:“您不准我信你。每当我有一分要了解你,你就要让我败退。其中的原因,我虽然还不知道……”
她一迈步,扶着他肩膀迫近,掩掉他舞步的破绽,在欢闹起来的舞池里,在最后一小节悠扬的圆舞曲里,凝视他双眼,轻声吐出埋藏心中多年的话语。
“但是,我想要……需要相信你。
“给我这样的机会吧,先生——我请求你。”
最后几个字,连同最后一串音符一起消融在水晶灯的光华中。可在转身朝舞池中其他客人点头微笑前,苍夜相信自己是看到了——厚重盔甲上的裂隙。
轻微的虚脱感涌上来,她尽力平稳地挽起她的舞伴,与他携手走出舞池,一边向臣子来宾们致意,一边尽力从昂奋、几乎无法自控的情绪中平复下来。她早知道这不会是一曲简单的舞,却也没想到会耗神至此。
不过,这样就能前进一步的话……
无需采用其他手段,就能达到目的的话——
“殿下,宰相大人!”
迎面一声唤打断了苍夜的思绪。她停下步子,见一名贵族青年迎面走来,正是曾因病卸任的前任司法大臣家的公子。真是巧遇。后天的《济贫法》听证会上,她正打算请恰随儿子回帝都访友的老大臣出山,以制衡内政大臣纳吉尔法。纳吉尔法从就任内政大臣前就唯乌留骸马首是瞻,一举一动恐怕都有宰相默许,若没有声威并重的老大臣出马,多半压不住他。
想到这一层,她与眼前这位青年交谈时就拿出了十二分的亲切。青年颇有些受宠若惊,可话锋一转,说到刚才那支舞时,神色间却多出几分复杂。
“我以前就听母亲说,殿下与宰相大人时常对弈,感情深厚,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但愿未来会如此。神苍夜心里冷笑,面上和蔼:“先生是个好棋手。”
“……大家都这么说。”青年释然一笑,“那我就不烦扰殿下了。对了,宰相大人,”他转向她身畔的人,“家母要我向您转达问候,多谢您特意邀她重回帝都,改日定当前往9号拜访。”
“……!”
神苍夜瞳孔收缩,肩膀一阵发僵。
乌留骸说了什么,青年又应了什么,她全没听清。她只是在纷杂的乐音里默立着,良久,轻舒一口气,回头。
乌留骸就在她身边,正含笑颔首送别青年,可那笑意全没进到眼睛,只显得他目中无人——就和平时一样。
然而,她平时总从棋盘对面眺望他,这时换了角度,赫然察觉他竟比她从前认定的年轻许多。初识他时,她还是孩童,仰望他时只觉得那是离自己极遥远的“大人”。这份最初的印象一直保留下来,直到现在、此刻,同样长大成人的她以全新的眼光打量他,才醒觉那时的印象有多大误差。眼前的暗族人,若没有那副给人以老谋深算之感的眼镜加成,以帝国宰相来说,几乎是太年轻了。
……难道说,他几年前突然戴起眼镜,并不是由于视力下滑?
情不自禁,她“嗤”地笑出声,只觉整晚压在肩上的重负消散了大半,回过头去。
过得几秒,淡淡一语从旁传来:“笑什么?”
她也不客气:“为什么要对付你的小鬼?”
“纳吉尔法想要的东西超过了他的器量,是自讨苦吃。他若不对听证会动手脚,老大臣原也碍不着他。”
“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
身边的人闭上了嘴,神苍夜便也不再问,与他并肩眺望绚丽广阔的舞池,好一阵才道:“背负蛇纹降生,总有人想捅我一刀,有时是大臣,有时是‘死神’,我习惯了。”她侧目一瞥他,笑意疏淡,“但是,这个人不是先生,我很高兴。”
说罢她便转身而去,才走两步,又听见了身后的话音——
“今晚这些话,殿下都是在对谁说?”喧嚷人声环绕,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是对宰相,还是对我?”
苍夜心跳漏拍,顿了一顿才转过身:“先生就是宰相,要我如何区分?”
“区别……多少还是有一些。”对面的人答。他立在璀璨灯华下,看着她,漆黑长发像会吸走光芒一般鲜艳,瞳仁幽沉,沉陷在鼻梁、眉骨间的阴影里。
那确实是乌留骸。那样独具特色的姿容,无限宫中再没有第二个。
“您的宰相必须为您着想,即使您一腔天真,屡屡越界,也会在不妨碍职责的前提下,与您保持最低限的距离,哪怕……以得不到您的信任为代价。
“但是——”
但是,哪里不对。
那幽暗摇曳的眸光后,那全没进到眼里的微笑后,那愈发和悦的嗓音后……仿佛存在着别的什么人。
仿佛她迄今了解的“宰相乌留骸”全是虚假一般的——
“对‘我’来说,看不到胜算的东西……越过界线,激起我兴致的东西——就算犯规,我也会弄到手……”
漆黑瞳仁倒映银白少女。渐渐地,一缕冰冷的笑意沉入眸底,伴随轻柔的话语。
“这一点,从未信任我的您一定是最了解的,对吧?我的……苍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