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设想,多年以后,自己是否还会在梦中与和煦且辽远的大海邂逅?
未来的事虽难以说清,此刻的梦却十分真切。
他清醒地认识到,于这熟悉的地方观海听涛的自己,正是在做梦——否则,场景绝不会跟随他的意志而转移。
海啊,他想着,这和人类的历史紧密相连呢。
从最初的“原始汤”到占地球面积71%的海洋,从单细胞的藻类、菌类到陆上的灵长,海洋是孕育生命的摇篮,是人类文明的依托。
他想到了《海洋与文明》这本书,宛如此书就被他攥在手中。海洋文明的伊始是古希腊。他想,矗立于奥林匹斯山的顶端的诸神朝着东南的雅典城邦放眼望去,会看到成群的船队出入港口,无数的商人进行贸易;身着希玛申的男性公民在议会里踊跃投票,手持演讲稿的渊博智者在广场上兜售观点……
他翻阅着手中装帧精美的《海洋与文明》,试图在书中找到关于这些画面的、确凿的文字依据。
唰——
仿佛老式电影放映机投影出的暗黄画面忽然消失,大约几秒钟的光景,来自新胶片拷贝的影像重新映射在灰白得惨淡的幕墙上——浩浩荡荡、旌旗蔽空的庞大船队于“西洋”海面上鱼贯而行,满载着兵士和珠宝的宏伟木船将迎面而来的海浪撞得粉碎。
这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为宣扬国威或寻找政敌而做出的并不明智,同时又领先西方半个世纪的壮举。但整整七次不计成本的航行使得帝国财政捉襟见肘,在“片板不得下海”禁令的加持下,中央帝国把对海洋事务的精力全然撤回,在小农经济这条老路上颟顸浑噩数百年。而之后,当英国军舰终于出现在广州湾外的海面上时,一切的辩解都已经失去说服力了。
或许,他又想,不仅是一个国家在有关海洋的命运上错失良机,令人唏嘘,在形形色色的个人身上也是如此。
“我出差结束,很快就回来。”
在轰鸣着汽笛,通向大洋深处的游轮之下,有人曾对他这样说到。
幼小的心灵只懂得信任美好,而不知道预料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
这些画面全部破裂成了碎片,又似回炉重造般的重新组合,排列成最为清晰平稳的图像——
由雪白的细沙铺就而成的沙滩上,海浪时涌时退带来的声音回荡着,与人的心颤达成共鸣;傍晚的橘色霞光穿过厚厚的灰色云层笼罩了整个海滩,但并没有改变不断蔓延的寂寥气氛。他沿着一串串脚印走向海边,见到的是一个深蹲着,捂着头的人。
一阵深深的叹息传来,他伸出手想触碰什么。他的灵魂与这个失落的身影重叠起来。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说他这一生有什么不可忘却的记忆,那就是这一次吧。
╳ ╳ ╳
你非常失落。虽不至于有跳到海里轻生的念头,但总之是非常绝望。前途迷茫,价值虚无,毫无希望,一切悲观的词汇都难以形容你现在的心情。
灰色的云层逐渐聚拢,可怕的惊雷在天边轰然炸响。一两枚水珠像是警示般地落下,接着便是使人难以预料的倾盆大雨。无数的墨色雨滴在灰青色的海面上激起大量相互波及的涟漪,整片沙滩吸收大量雨水,不一会儿便因达到饱和变得泥泞起来。但即便浑身湿漉漉你也丝毫不在意,任凭雨水在身上鞭笞且夺走身体的热量。
你仰起脸,像虔诚的教徒一样接受带着潮湿气息的大雨的洗礼。
完全不是淅沥梅雨的正常模样。你独自喃喃道。
——那,怎么不避雨呢?回应独自呢喃的女声话音刚落,一把黑伞已经为你荫蔽了暴雨。
你对不曾预料的应答感到吃惊,连忙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个长发披肩,面容姣好的女生站在身后撑着雨伞,朱唇微启,笑靥如花。
你开始打量她,上身是五彩的横条衬衫,修长的双腿配上米色背带裤和在雨天看起来略显奇怪的清爽凉鞋——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以称得上是精致美丽的女孩。
像这样淋雨,即使不感冒,脑子也会进水的吧。她朝前迈出一步,眺望着汹涌的海面,对你说道。你一向很讨厌这种用挑衅般的语气说出的话,所以默不做声。
经过十秒钟左右的短暂沉默,她扭头看着你,晶莹瞳仁中透出的关切目光在你看来则是暗含傲慢的审视。
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吗?啊,这种妄言真是自大且无礼,你心想——虽然这微笑令人荡漾。
关你什么事儿?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你没有看她,兀自地望向大海。
啊啦,你怎么知道我不了解你呢?你又不是我。
这算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不是哦,是“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
你以为自己是墨家游侠,要匡正扶本?
你以为自己是老庄哲人,能看透世界?
你——
好几个回合的言语争锋下来,你发现被激怒的自己已不自觉地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你因词穷而语塞,她像得胜者一样看着你,愉悦的笑声让你耳根发热,脑袋发胀。你只好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期间只能听到雨水撞击伞布发出的噼啪声和被雨声掩盖的轻微吐息声。强烈的暴雨逐渐式微,直到变成“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你仍望着渐趋平静的海面出神。
嗳,不打算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能说什么?你苦笑。我的事儿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嗯……此言不虚,但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你觉得她这句话一定是以俏皮语气加坏笑表情来表达的。
得了吧,陌生人。
瞧你说的,你把烦心事说出来,咱们就不是陌生人了嘛。
拜托,别这么自来熟。
我可是一片好心呢。
好心也是会办坏事的。
这样啊……嗯。
她仿佛被磨去了耐性,失落的语气直击你柔软的内心。你在那一刹那突然觉得,自己的不快不应发泄到别人身上——尤其是来关心自己的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确实不应该这样,你想。
你看着她那稳当地举着雨伞,遮风挡雨的白皙左手,接着将视线移向右上方,试图解读那无法窥探的表情。
雨点越来越小,你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雨停了。在云层中闪烁着微光的夕阳挣脱桎梏,耀眼的光芒再次填满了海滩,普照向更遥远的地界。她收起了伞,理了理额前的刘海。橙色的辉光将她的脸染成绯红。
我不能说哦,陌生人。但我很乐意帮你。
她右手抚着脸庞,自然地歪着脑袋,以绚烂迷人的微笑说道。
太阳沉入海底,光线渐趋变暗。正如重物缓缓坠入水中激起那轻微的波澜一般,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感律动总是会在人们的心间扩散开来。在二人微妙且独特的距离之间,海平面上明暗交界处的光线使这构成一幅唯美的剪影画,连接成一个模糊却敦实的整体。
你会心一笑,观海听涛,惬意又真诚地说:
我的名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