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了快有一个月了吧。”
方老师开口问及此事,让抱着历史习题集前来请教的我始料不及。我在心中掐着手指估算,不确定地说:“大概二十七八天。”
“怎样,课代表同学?期末考试,有信心没?”
他很放松地躺在旋转办公椅上,双手握着扶把,以脚带动椅子旋转朝向我。整整有十几个老师的办公室里,只有他这儿与文件繁杂,洽谈不断的忙碌景象毫无干系,恐怕学生都会据此怀疑他班主任的身份是否真实。
“没信心不至于,十拿九稳的话我也不会站在这儿。”
说完,我瞟了一眼他桌上摆放的书籍——有斯氏《全球通史》,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田余庆的《东晋门阀政治》,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还有一本当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书不多,但样样经典。
他伸出手来,示意我把习题集递给他。
“啊,这是道高考题啊……戊戌……你选的C?”
“是的,我觉得就是干涉内政。”
他使劲甩头,要是再加上“非也非也”的用语,就更有老夫子的味道了。
“事实上戊戌期间有没有外国干涉内政的行为?应该是有的。但这里是从这个材料出发……”
他招手让我靠近。那一头茂密的雪白卷发不禁让我暗自猜想:他快退休了。
“你瞧啊。” 他用红笔把材料中的关键句子划上,“这里说的是慈禧太后的‘滑稽剧’,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讽刺的意思吧。”
“是不是在否定太后的所为?”
“是。”
“那就对了嘛。” 他转头看向我,那厚厚的镜片里闪过睿智的光芒,“否定太后,不就是同情光绪吗?”
这算是排中律吗?哎呀!开窍的我用肘拐狠狠地杵了一下地板,引来了一双双视线的不满。我赶紧像乖巧的好学生一样继续听方老师讲题。
上一次这么失态,好像还是在方老师的课上。
那还是高一上学期没分科的时候,方老师带着我们班在礼堂讲公开课。内容虽是必修一中的晚清政治史,但很显然,他不满足于只讲教科书上的贫瘠内容。
“我们在评价洋务运动时,总是把‘中体西用’这四个字拿来批判,这四个字有什么问题?我就觉得好的很!”
方老师讲到兴起时,总是习惯性的大手一挥,颇有一种伟人的风范和气度。
“当然,我们解读‘中体西用’是维护旧制度的说法是说得通的,但你要据此完全否定传统,肯定不行。就像梁淑敏先生曾说,自毁比他毁更可怕。任何一个民族、国家将自身传统割裂开来的行为都是极其危险的。
“我常常用日本明治维新时候的“洋才和魂”与中国的“中体西用”做对比,这两句话非常相近——可有人常问我,为什么甲午战争中国失败了,日本胜利了?为什么后来日本在二战中一败涂地?这些人都摆出一副要将罪责推到传统身上的模样……”
方老师突然停顿喝水,整个礼堂鸦雀无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这完全就是混淆概念嘛。中国的洋务运动,日本的明治维新,还有俄国的农奴制改革以及普鲁士王朝战争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领导阶级没有发生变化——满洲贵族、天皇藩主、沙皇贵族以及容克地主,通通是封建地主阶级。他们的失败,均是由于旧的生产关系束缚了生产力,尽管他们做出了改革……”
当我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已经从座位上站起,大肆鼓掌了(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还没讲完)。在我的带动下,整个会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一下课,我就听到了周边同学“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超羞耻”一类的议论。我承认,自己确实是有些莽撞冒失了。
后来,不仅我当上了方老师的历史课代表,他也成为了我的班主任,还接替教化学的张老师担任了科学社的指导教师。长时间的接触使我们的关系愈发亲密,我故而知道了他的真名,叫方宏。我和学姐,偶尔会跟到访社团实验室的他“坐而论道”。
“那您认为,我们目前教育的缺失在哪呢?”
学姐一来就抛出这么有价值的严肃问题,那双眼睛散发出的求知欲宛如大声说着“我很好奇”。要是再捧住别人的手,就和某位地主阶级家的大小姐更像了。
谁料,方老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你们觉得是什么?”
我和学姐面面相觑,像是要在不开**流的前提下琢磨出一个可信的答案。
“我觉得是科学的学习方法和技术的缺失。”
“啊,嗯……我认为是人文情怀和理想信念的缺失。”
我和学姐并不默契,说出的是两个不相干的答案。
“这回答就很有你两人的风格。回答这个问题,我或许要引用一个理论……”
“是什么?”急性子的学姐比我还有兴致,看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怕是不能卖她关子啊……
“中体,西用,马魂。”
我和学姐都不可避免地陷入沉思。后来我了解到,这是方老师的父亲提出的理论。
“怎么了,有什么疑惑吗?”
“这个……”我率先提出异议,“感觉更像是与政治建设或思想塑造等方面相关的内容,能适用于教育问题吗?”学姐听完我的发言后点头,可能是有同样的困惑吧。
“我觉得是可以的。‘中体’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中国当今的体制,自然也就包括现今业已形成的教育体系;‘西用’可以理解为慎弥染刚才说的方法和技术上的问题,在这些方面,我们经常需要向西方学习;‘马魂’则与钟蹇卿的想法类似,解决了情怀信仰的问题。”
茅塞顿开,拨云见日!除了这些陈词滥调,我竟想不出其他的话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简而言之,这算是一种勾兑调和的理论吗?”
好像是呢。可学姐的话立刻遭到了方老师的批评。
“怎么能这么说呢?不恰当的。鸡尾酒可以勾兑调和,油跟水可不可以?”
——所以,绝不是简单的调和。
“干什么呢,听懂没有?”
老方那语气较重的提醒把我从逐渐飘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赶忙说:“嗯,嗯,听懂了。”
老方这时打开搪瓷杯的盖子,抿了一口事先泡好的浓茶。
“那就没事儿了。林甫说,过会儿想找你道个歉。”
“啊?”
“是的。”老方那双眼睛告诉我,不要吃惊,“他在售卖机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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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
一瓶立顿瓶装红茶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后,落到我的手中。瓶身传递至手掌的触感让我意识到:这是冷饮。
“谢了,不过我肠胃不大好,一会儿再喝吧。”
“都行。”
那人再次往售卖机内投入几枚硬币,摁下按钮只听“哐当”一声,他弯腰从取物口里取出罐装咖啡。接着他朝路旁的长椅走来,我见状挪了挪身子,给他空出位置。
可他并没有即刻坐下。
“之前的事,实在抱歉。”
该说是直入正题呢,还是胡乱妄言呢?他的说话语气和措辞方式都充满了模糊暧昧之感,像是在担心这校园僻静的一角还会有人偷听我们的谈话似的。
“不,和你没关系吧,又不是咱俩的冲突。”
我摩挲着冰凉的塑料瓶,和他一样,只给出片段的信息形成了相互的擅自揣度。
“事实上确是如此,我很清楚你的为人。但有些人已经开始乱用污言秽语了。”
对这种事,我心里大概有个数。学姐来病房探望的时候,跟我说过;何况,之前就是因为师玮向我确认此事时,因误会才和他大打出手的。
“所以,请容我道歉。”
这个被唤做林甫,名列文科年级第一的家伙,向我鞠躬致歉。
他,还有他的女朋友李瑶尧及跟我斗殴的师玮,是刚入校时和我关系最好的三个人——也可以说是朋友。自这学期初林甫向李瑶尧告白后,我们四人的关系变得疏远了。
“都说没事了,也不是你的错。”
“你的伤势如何?”他坐到了长椅上,灌下一口咖啡。
“快好了,估计还有一个多星期就可以不用拐杖了。”
我握着肘拐手柄,将身子从座椅上撑起,说:“差不多要回去上课了吧?”
“……嗯。”
他居然一口饮完剩下的咖啡,把空易拉罐精准地扔进远处的垃圾桶内,金属撞击声久久地回荡在这两栋教学楼夹角处的空地上。我早已向前走了几步,拄拐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他大概也跟上来了,并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实在想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弄这一出。本来这件事就和他没有关系,如果他是在意那些谣言,还不如去找他的女朋友问问清楚。
啊……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谣言了。一个多月前,就在二人确定关系已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商场碰到了给他挑礼物的李瑶尧。
“你们两个学霸应该英雄相惜吧,你知道他会喜欢什么生日礼物吗?”
在我的陪同建议下,她买了一本王阳明传记和一块性价比高的打折手表。可能,是在这个时候被哪个好事者盯上了吧。这种蝴蝶效应最终使得四人间的关系霉变,腐烂,崩裂,无法挽回,或许在知晓这些情况的旁人看来,我受伤就是“违约”应受的代价。
进入教学楼的时候,走廊上不少同学朝我这边招手,像是在跟我打招呼。但细细一想不太可能,他们关注到的应该是我后面的林甫——年级第一,帅气阳光,有女朋友还人缘极好。我想,身后的他可能会不断扬手,以示回应吧。
期末考试,我绝对不能丢掉年级第二的位置。
哪怕是怀抱着这种想法,由我和他所共同计算、保持的距离仍不会缩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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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完全没有交流?”
面对学姐的诘问,我从不敢小声嘟囔表示不满,乖乖就范才是最佳选择。要是凭“我们就事件进行了深入的讨论与交流,双方达成了可贵的共识”这类外交辞令来糊弄搪塞,我定会在轻慢眼神的沐浴下度过这个傍晚……
“是的……”
“哎呀。”学姐捂着嘴偷笑,“只能说,不愧是你。”
“为什么感觉你在幸灾乐祸……”
“哪有,我不过是惊叹于你的社交能力。”
跟她说话总是这样,容易“心律不齐”,要她停止此种嘲弄的说话方式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近两个学期的“辱骂洗礼”让我适应了不少,但时常还是会火大啊!
我直接放弃和她交谈,再次拿中性笔重新做起因对话而中断的数学题。
“呀,还做题呢。”
坐在实验桌另一侧的学姐探过身子来查看。
“是啊,毕竟我数学远不如你,还断了一个月。”
“跟我比你肯定会失望的哦。”
“唔……”
“你昨天数学周考多少分?”
“咦?”
学姐冷不丁的问句让我心脏“咯噔”跳了一下,我吞吞吐吐地组织答话:
“还没改出来……上午评讲的时候估算了一下,大约115分左右……”
“哈?也太低了吧?”
“你打击人能不能委婉一点?”
“我现在好奇为什么期中考试你能考到年级第二?”
难道考年级第二就非得像你一样数学接近满分吗,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那啥,我是考文综和语文拉分的。”
就这四科能比平常人多四五十分呢!我得意地想着。
“嗯……这样啊。” 学姐如同恍然大悟般,脸色舒朗开来,“不过数学拉后腿肯定不行啊。”
那倒也是啊,但数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升的吧。
“我问你。”学姐又摆出令人甚觉肃穆的神情,“林甫数学能考多少?”
“好像,145左右?”
呜啊,真不妙,这家伙光一科就领先我三十分,我和他四十分的分数差距里另外十分应该是来自英语的贡献。学姐找到了要我恶补数学的理由,满意地笑着。
“话说,学姐你早就认识林甫吧。”
不知为何,我的话语让学姐一愣,她镇静地反问道。
“林甫告诉你的?”
我点头。我现在都还记得,上学期他得知我的社长是慎弥染学姐后作出的那种扭曲的怪笑。
“他父亲是靖大人文学院的副教授,所以从小就认得。”
“原来如此啊。”
学姐的回答过于简洁,让我明显感觉到她不想对这个话题进行深入。
“这数学你不好好补补可不行,要不然期末考试连年级第二的名次也保不住。”
“那个,我也深有同感……”
考试迫近的危机感已经快把我折磨吐了!在病房睡了一个月,回来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 我自己都觉得上次能考年级第二是个奇迹。
“那么,周末来海滨图书馆,我给你补习吧。”
“欸?”
我刹那间的迟疑瞬间被学姐可爱的歪头动作给化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