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玄关

作者:愚黔 更新时间:2020/9/3 10:01:14 字数:4438

玄关处的蜂鸣器门铃毫无征兆地被摁响,我只好打消了睡回笼觉的念头,翻身起床。

我基本是不睡懒觉的,周末也保持着和工作日一样的作息规律。可我昨天不仅剧烈运动,用餐的时间也晚了点,结果腹痛、乏力,有中暑的嫌疑。早上醒来时,这种昏沉感照样挥之不去。

我尝试不用拐杖,踮脚走路。虽然勉强能行走,但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显得有些吃力。门铃不停地响着,像是在催促我快点开门。

“来了,哪位?”

打开房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面前。

“你好啊,小钟。”

摇晃着金棕色的单马尾,身穿夏服,手携提包的颜姐在门外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实在奇怪,颜姐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具体住址?从父亲那里得知的吗?至今为止,来过这个家的只有父亲和快递员们,颜姐是第一个到访的客人。

“睡衣先生,我可以进去吗?”

我穿着带斑点的棉质短袖睡衣和短裤,起床太急压根没来得及换。

“啊……当然,请进。”

这样把客人晾在门外肯定不礼貌,我迅速打开鞋柜找出一双没怎么用过的粉色拖鞋让颜姐穿上。她从容不迫地换好鞋,比我率先一步从玄关进入客厅。

“挺不错嘛,装潢和家具都很别致。”

装修的时候,我和父亲一致同意采用中式风格——墙布、柜橱、灯饰都是深色系,另拿一些白色宣纸做就的书画作品进行点缀和缓冲;实木的沙发,茶几等家具在兼具质感的同时又不失柔和。看来她挺识货呀!

不过我也非常清楚,她来这里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欣赏我家装修,多半是——

“吃早饭了没?”

咦?跟我想象的好像不大一样。

由于比平时起床晚了不少,这句稀松平常的问候语让我有些无措。

“啊,嗯,那个……还没……”

“太好了,那让我蹭个饭呗。”

颜姐双手合十,用令人无法拒绝的语气恳求。为什么近三十岁的大龄女还能凭这种手段“胁迫”别人哪?“女子力”过高了吧?

“好的,那请等一下。”

我转身步入厨房,用排除法筛选着做得快且可口、适合早上的菜肴。

那就麦片、培根和吐司吧。做好决定后,我将倒出的牛奶置于微波炉中加热,又从冰箱中取出生吐司塞入面包机烘烤,再往架好的平底锅中倒入一些橄榄油,将气灶按钮旋至大火。“叮——”的提示声响起,我取出牛奶,连续撕开几包速溶麦片倒入碗中并搅拌。

“喂,小童还在睡?”

“是啊。”

妹妹童易萱周末总是爱睡懒觉,一旦叫醒她,还会有起床气。久而久之,我也懒得自讨苦吃了,总是把早饭做好摆在桌上等她起床。

“我去叫醒她。”

我还没来得及劝阻,颜姐早已蹑手蹑脚地走进易萱的卧室,跟找到了新玩具或是想弄恶作剧的调皮孩子一模一样。紧接着,两人高频的尖叫声从房间传出。

“小懒虫,起床了!”

“……哥你干什么!咦?子蕴姐……”

这孩子,想当然地以为是我……你的哥哥岂会如此恶趣味?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将解冻的培根一片片地放在锅上铺平煎制,馋人的肉味飘香四溢。大约是嗅到了香味,颜姐径直由卧室飞出,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随后出现、穿着蓝色睡衣的易萱。易萱掺杂哈欠正不停念叨,又揉了揉惺忪睡眼,慵懒至极。

我走到易萱跟前,端给她一碗牛奶冲泡的麦片。她大口饮下,发出“唔哈”的满足声,眼睛顿时瞪得炯炯有神。

“真是的……”易萱嘟起嘴,说话带有些许怨气,“这么早就来催我……”

“还早?”颜姐假装气愤地拿指关节敲了下易萱的脑袋,“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都?”

“不就……九点过吗……”

易萱像泄了气的皮球那般沮丧,委屈的神状惹人怜爱,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从我心底油然而生。

“没事,下次起早一点就行了嘛。”我安慰道。

我让易萱接过装着食物的碗碟放去餐桌上,颜姐则边哼小曲边坐下,完全一副理直气壮的客人模样。

“哥。”易萱悄悄凑到我耳旁,“她来干什么?”

连称呼都换了,这因**而引发的私怨真是不浅。我耸了耸肩,说:“我也不能确定。”

关于她不请自来的缘由,我(包括易萱)固然是有些眉目的。

三人落座后,忽略了本就不存在的“我开动了”的无聊仪式,各自开始用餐。我和易萱都慢条斯理地享用早餐,相比之下,颜姐的吃相则有些着急。她咽下培根、吐司,快速地将牛奶麦片喝了个精光。

“多谢款待!”

颜姐笑容满面,然后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放进水池。易萱瞅准了时机,招手让我靠近,我只得凑上身子洗耳恭听。

“哥,你中暑……好些没?”

“没什么问题,实在不行的话,下午去拿点药吧。”

我俩的对话以较小的音量进行,我伴生有一种心虚感。

“真不知道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易萱阴沉着脸,责怪的语调略有些刻薄。我端正回身体,刚将泡软的麦片送入口中就死死地咬住筷子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去了;而且昨晚要不是弥染学姐,我恐怕受的就不是再遭一次腿伤的罪了。

“嗳,快吃吧两位。”颜姐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双手抓住我椅子的靠背,探出头朝我的右脸颊靠近,淡雅的香水味因此变得更为浓烈了一些。出于条件反射,我侧歪脑袋闪过她的袭击,镇定地夹起一片培根放入嘴中咀嚼。这时,我注意到易萱往我这儿瞟了一眼,来诉说她的不满。

“今天来有什么事吗,颜姐?”

我领悟到了易萱的意思,切入正题。

“我就是要说啊。” 她伸出手指戳中我的脸,戏耍的意味极其浓厚,“别心急嘛。”

旁边传来“呼噜噜”的响声,原来是易萱端碗仰头在喝麦片。

“吃完饭后,帮我搬下行李到租房呗。”

这是什么?新的招揽、剥削、压榨空闲劳动力的手段吗?

╳ ╳ ╳

颜姐将备好的钥匙插入高级机械锁,朝逆时针方向旋转一圈后,防盗门力道十足地弹开。

“快,咱们把东西放进去吧。”

颜姐催促我和易萱上前。易萱和颜姐分别提着一个小号行李箱,而我则吃力地拖曳起一个又大又沉的编织袋。虽从电梯口到房门仅有数米的距离,可即使我带上了拐杖,搬运这种大件行李也颇有不便。

易萱见状,急忙搀了我一把。

“哥,你该带上拐杖的。”

“没关系。”

我调动气力,卯足了劲,使自己进入“贤者模式”拽着行李进了门。颜姐搭了把手,从我手里接过编织袋并搁置于鞋柜旁。闲下来后,我终于有时间和心情欣赏这间房屋的户型、陈设。

这间租房处在小区的另一个单元楼,和我家是完全相同的两室一厅户型,但是装修风格与我家大相径庭。玄关的走廊墙上悬着几幅裱框的欧式黑白照片,摆放在百叶柜顶部的花瓶中插着干花和棍状香薰。走入客厅,我察觉到整间房屋全部是以银灰、冷蓝的单调色彩粉刷的,诸如淡奶色布艺沙发之类的家具设施简洁而实用,屋子有种或说商务,或曰小资的格调。

“好漂亮……”

这是易萱起床至今说的唯一一句好话。她话音刚落,我和颜姐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干嘛呀,你们……”

“小童,你还挺喜欢的?”

“嗯!”

易萱认真地点头,颜姐介绍道:“这是北欧风格,一个月……两千左右吧。”

不愧是颜姐,出手真是阔绰。贵是贵了点,不过就冲这无形的虚荣感,也还挺划算的,我想。

“我看这样,我和小童去收拾我妹妹的衣物,小钟你去整理下她的书本吧,在编织袋里。”

听了颜姐的提议,我表示赞同。说是“衣物”,实际上应当还有各式化妆品、饰品和一些女性的日用品吧,不单这些让我束手无策,女孩子的房间亦不该有我立锥之地——在家里我也很少进妹妹的房间哟,真的哟!

二人进入主卧室,易萱因为其花哨的灯光又一次惊叹;我拽着编织袋拐进次卧室,当中书架、案台加木质榻榻米的配置也让我不觉啧啧称赞。

拉链被“嘶”地拉开,数量庞大的各色书籍映入我的眼帘,教科书和课外书各占一半。

“怪不得这个袋子这么重……”

我拿出一本本印有[语文]、[数学]书名的必修教材,翻开封面,扉页上中规中矩的字迹清晰可辨——

颜子毓。

颜姐的名字叫颜子蕴,这对姐妹的名字无论在读音还是在意蕴上,都十分相似。

在我印象中,“毓”是“孕育”,“诞生”的意思。《礼记》中载:“园圃毓草木。” 著写《汉书》的班固在《东都赋》里写道:“怨则毓灾。”“蕴”大致可以释义为“积蓄”,“蕴藏”,如《庄子》里的“而以是相蕴。” 姐妹俩的名字,或许都是颜律师取的吧,实属高妙啊。

整理完教科书,我接着去挑拣课外书。书袋里装着的,都是清一色的文学书:有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村上迷”必读的小说,有莫言的经典《檀香刑》,新晋茅盾奖的《应物兄》……最后,还有一本我不曾听闻的日本轻小说, 浮夸的封面、标题与刚才那些书不很搭调。

我触景生情,回忆起由“她”推荐,后去翻阅的《八骏图》。

这些书被悉数取出后,我发现了袋子底部的一个复古风皮质手账本,32开本的大小,很厚。我目测,这个本子已经用过很长一段时间了,否则,锁线装订的书页大是不会因脱落而变得参差不齐。

皮筋像锁链一样紧紧地捆扎着手账本,让人不敢轻易打开。好奇心和廉耻感在我心中较劲,仿佛要争个高下。

抱着“看一眼没多大关系吧”的想法,我用小拇指勾起皮筋,一圈圈地缠绕在指头上,当看到满本密密麻麻的文字——尤其是页眉上不断出现的时间记载,我又果断地合上了手账本。

1989年6月……

这好像是日记。或是别的什么事件记录。

我没有翻看手账本的内容,却在封面处发现了玄机——在皮质封面的内侧被磨平的绒毛层上,写有隐约不清的淡蓝色字迹,可能是用装蓝黑墨水的钢笔写的。蓝黑墨水不比碳素,本就容易褪色;时间一久,就形成了这如同考古遗迹一般的谜题。

会是什么?

我能判断的是,这是用篆书写的繁体字。虽看过一点《说文》,也练过书法,却不具有辨别他人字迹的能力,真是讽刺。我眨了下眼睛,放空思维,聚精会神地去识别这几个字。

我调动着脑内的碑帖、影印等知识储备,配合上直接的主观感受,我距离“看破”的临界点只差一步。

觀——

海——

聼——

濤——

我恍然大悟。

╳ ╳ ╳

“真是个可靠的大人呢,你。”

颜姐递给我的高脚杯中,刚倒入的姜汁汽水还冒着气泡。易萱在厨房吃冰淇淋,而我和她同处客厅外的阳台,吊趟门将这里隔离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所以,我才有机会说出这句话。

“嗯……为什么这么说?”

她没有堂而皇之地接受我的赞美,两指托住杯身,眼睛盯着晃荡在其中的红色液体。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解释道:

“不是吗?事业有成,爱情美满,对人也很关心……”

“谢谢,不过我没这么厉害。”

颜姐呷了一口杯里的红酒,喉结上下蠕动,湿润的红唇异常可人。她背靠栏杆,另一只手卷弄着亚麻色马尾。

“嗯……其实不光你这么说过。我二十七岁,在省台干得还算成功,硕士毕业刚当上记者捅出的大事就震惊全省。”

我和她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大事”指的是什么。

“和男朋友……勉勉强强吧;至于关心别人什么的,纯属子虚乌有,我从来只是个利己主义者罢了。嗯……很精致的那种。”

标榜自己是冷血动物?真是了不起啊。随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词的频繁出现,我总觉得,钱理群教授的这个观点有被滥用的趋势——利己不是原罪,也很少有人能做到全然不利己。听完她看似在自我揶揄的话,我再三计算,打起了圆场:“没有的事。”

本以为,从“关心他人”入手可以轻松将她引入有关她妹妹——颜子毓的话题,而她巧妙地避开了陷阱,这使得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迂回策略。

“说实话,你比我可靠的多。”

她迈着步子向我逼近。

“不管是对你妹妹,对你的同学,还是对别的什么人……”

带着充满蛊惑的魅人气场,她的这句话很值得体味,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下,我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不是……”

“嗯?”

略微上扬却没有笑意的嘴角,染上红晕的脸蛋都距我越来越近。她说了一句“Cheers”,玻璃杯相击的悦耳声音持续回荡。

“为什么不问问我妹妹的事呢?”

弥漫着酒精气味的吐息像迷雾一样,令人沉醉……这完全就是在身边吟唱的恶魔低语,为了不自乱阵脚,我反问:“为什么要问呢?没必要吧,很快就会见面的……”

她先是一怔,随即恢复表情,开口说道:

“是啊,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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