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仲夏,芒种、夏至相交之际,热灼的空气混合上教室里高浓度的热量,仿佛随时都能被点燃,头顶的几盏吊扇无精打采地转着。由于电费吃紧,教室的柜式空调遭领导们束之高阁,一个个发蔫的学生都盼望着窗外偶尔吹来的凉爽习风。
现在,正是下午课间。班里三五成群的小团体在各自的领地范围内活动着,女生讨论有关明星和化妆品的话题,男生大多是在探讨某款游戏的“杀敌技巧”,可以说,室内气温因这浮躁的氛围而居高不下。
老方的管理模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放养”,颇有宰相萧、曹“黄老之术”,总统胡佛“自由放任”的影子。在他的影响下,班长、纪律委员等角色全部成了摆设,四分五裂的各个小团体架空了班级的管理中枢——当然,我这是言重了,毕竟小集团的领导人和班长是同一人,即林甫。
我的位置,在教室靠墙这一侧的中间,冬凉而夏暖。我正研究前天在图书馆做过的数学题,对所有步骤逐个进行检查,看是哪的计算出了错。
中间的那个关键节点,答案应该是(4/3)n-2 ……
“搞什么啊,你?信不信我揍你!”
内容虽然带有威胁性,但一配合上相关语气,就知道这是男生之间用来嬉戏打闹的玩笑话。
“动不动就揍人,你难道是某某卿同学?”
二人捧腹大笑,我也懒得对他们的话进行纠正或制止。我一向不太在意这种段子。
或许有人清楚我和理科班的师玮的斗殴事件,不过他们的优先关注点在于无中生有的“情感纠纷”,其余的绝大多数人更是没有兴趣去调查背后的原委,唯有“我受伤”、“我打人”这种事件余波能作为供他们反复咀嚼的娱乐笑料。
对对对,真的好好笑呢。
上课铃声响起,喧闹的气氛骤然降温。这节好像是政治课……我收好数学习题集,拿出[政治生活]一书做好上课准备。
由于教政治的女老师喜欢抽人背书,每次上政治课前大家都很慌张,杂乱的背书声逐渐取代了谈话的吵闹声。穿着阿迪三叶草短袖,烫着酒红色波浪卷发的政治老师进门后,非常满意地四处走动巡查。
我背政治向来都是做做样子——毕竟看一眼就会的东西,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去死记硬背呢?何况比起背书,我更在意另一件事:颜姐的妹妹——那个颜子毓,什么时候转来我们班?
今天是星期一,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如果决定这段时间转校过来,尽快完成转学手续正常上课无疑才是最佳选择。可迄今为止,关于转校生的消息并没有在班上流传。
我实在是太想确认她的身份了……
这时,门外走廊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我仔细倾听,发现是两组。
不一会儿,探头进门的老方朝政治老师招手,示意她出门。见此情况,背书声中很快就掺杂了些许杂音,“怎么了”,“不知道啊”的问答此起彼伏。
“同学们,请安静一下。”走进教室的仍是老方,他接连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我介绍一下,咱们班来了一位转学生……”
莫非……
我的心随鼓掌声一同悸动起来。
当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可远观不可亵玩”,“美得不可方物”等词句终于在我脑中不再是徒有名头的“能指”,而藉此机会,演变成了能够赋予切实意义的“所指”。她的整体形象与“女高中生”这个头衔很是相符,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而娇嫩,脸上恬静的微笑如微波泛漾,宝石状的眼眸中折射出湛蓝色的光芒。
虽穿裹着附中校服,她那份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却与那些平庸的女生迥然不同。并且,这校服像是为她量身定制般,显得出奇的合适——蝴蝶领结的系法,衬衫衣领的扣法,格子裙罩住衬衫下摆的穿法通通符合校规,在她身上又具有某种“猎奇”的风格。
不过也不是毫无挑剔,她那齐肩长度的细碎剪发,带有轻微烫过导致发梢翻动的弧度痕迹,完全是打校规“擦边球”的发型。
在我眼中,她似乎是不属于现实的所有物,俨然从某个梦境中阔步走出的美少女。
“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同学——”
她的语气略微有些上扬,悬在空中的手臂在短暂挥舞后转而拾取桌上的粉笔。
“我的名字是——”
她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颜子毓。”
果然,她就是颜姐的妹妹。
欢迎的掌声又一次鼓响,我也跟着同学们懒洋洋地拍了几下。跟着老方的指引,颜子毓去到靠窗那侧的最后一个空位坐下,把通勤包置于双膝之上,翻找着需要的书籍。
这么说,她在某个时候应该去过租房那里取书了。
什么时候呢?昨天下午?今天早上?我转动上身,将视线对准她,结果发现全班像我这样做的远不止一个。可见,大家都对这位神秘的转学生充满好奇。
她于座位上支颐凝坐,目视窗外,或许是在欣赏校园内的风景,也可能是沉浸在与此相关的思考或回忆中,体态安详而优雅。她发间娇美的后脖颈,竟也像某种物品,微妙得诱人上瘾。
她蓦地抽回手臂,坐正身体,纤细的十根手指交叉在胸前,衬托出那丰满得恰到好处的柔美曲线。我咽了下干涸的唾液。
老方完成交接工作后,离开教室让政治老师继续上课,我没有让自己融入朗朗书声之中,仍然依依不舍地对她来回观察。
在我的认知中,教室里岑寂蔓延,静如止水,乃至我能听清她扭动身体使肌肤与衣料相摩擦的窸窣声。
我意识到。
她注视着我。
那双眼睛带着笑意,仿佛在述说着什么。
我心虚地避开了视线,拾起课本,以装模作样的朗读来平复心情,宛若失聪的听力也由此恢复了正常。
我心中的疑问像泥沙般淤积,一层层地,愈变愈高。
还是很像——不管是和我记忆中的“她”,还是照片上的女孩,或是和前天在轻轨列车上遇见的长发女生,都非常像。但是,苦于证据不足,我只能确认她是“颜子毓”,无法把她与另两个独立的形象归为同一人。
45分钟的政治课很快就上完了,整个教室又再次变得闹腾起来。颜子毓周围的女生都主动找她搭话,算是表示对新同学的关心及问候。
倏而,她从座椅上欠身站立。是要出教室吧,我想。
当她穿过一处处桌椅来到我旁边时,我颇有些受宠若惊。
“是,钟蹇卿同学,对吗?”
颜子毓俯下身子向坐着的我问话,可谓彬彬有礼。不光那张标致的脸出乎意料的近,她还与我交织着呼吸,那长长的眼睫每眨动一下,都有快触碰到我的错觉。
实在太像了……
而这恰如面对某个熟悉的汉字,越是纹丝不动地盯着看,越是容易忘记其形态和赋义。
我和她之间的举止,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全班所有同学的目光。
“……是的。”
“太好了,请多指教。”
她见到被我搁在一旁的拐杖时,直爽的微笑稍稍收敛了一些。
“这是……你受伤了吗?”
“是,快痊愈了,没啥大碍。”
“嗯,没关系——”
在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一句称得上是“蠢话”的无意之言从她嘴里脱口而出:
“放学一起走就行了。”
她潇洒地留下背影,一出门,教室里便炸了锅。在嘈杂声中,以林甫为首的一帮男生围了上来。
“喂,你这也太厉害了吧!”林甫猛拍我的后背,接着又戳中我的脊骨,“老实交代,是怎么勾搭人姑娘的?”
“……能不能别这么八卦?”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刚想解释,却又觉得如梗在喉。
如果说是“某个姐姐的妹妹”,我和她之间会因此镀上一层类似“亲戚关系”的色彩;假如说是“熟人”,我又担心被误会对她暗含某种情愫。
“算是……刚认识的‘邻居’吧。”
听了我这句滴水不漏的作答,林甫身后的这帮家伙露出轻浮的脸色。
“啊,‘邻家女孩’什么的真好啊……”
“瞧你,说什么呢?咱们小钟同学是那种人吗……”
那就请不要阴阳怪气地给我戴高帽子啊,反正你们肯定是盘算着什么时候对我进行“捧杀”吧。林甫嘀咕了一句:“的确好……”
“啊,林甫,你是羡慕了?”
“走,咱们到隔壁班告诉李瑶尧去……”
好熟练啊!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精神出轨”?
“你们管得也太宽了吧……”
林甫无语地说道。被这句语气较重的话提点,那帮家伙自识无趣地离开了。
“他们真是不安分……”
“你也知道啊。”
明知这是他自言自语的话,我还是忍不住“大放”了一句“厥词”。
“嗯……我说啊,那个女孩,你要能跟她交朋友最好。”
抛下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林甫消失在教室门的拐角。
等我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把演算数学题的草稿纸给揉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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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整个靖扬市,靖大附中非但有着同类普通高中里最好的生源质量和师资力量,其基础设施在市内也是首屈一指。其中,又以学生公寓,公共食堂的条件最为突出。作为走读生,学生公寓的良好条件我无福消受,只能在食堂享受大功率空调和风扇带来的凉爽。
但前提是我有意愿在食堂用餐。今天的晚餐就是个例外。
我端着用快餐盒盛着的食堂饭菜,坐在活动大楼后端、山崖边突出的条石上,眺望数里之外的海景。
梅雨季的天气,实属变化多端,下午时的酷暑天气随着乌云的聚集被略有凉意的气温所取代,本该璀璨夺目的夕阳也被细密的云层遮去了大部分身影。
靖大附中的校园矗立在山丘之上,此处恰在近百米高的山崖边缘,是观赏日落的好地方——没有监控,十分隐蔽,除了绿色钢丝栅栏有些煞风景外,一切都很适合观景。
我**着袋装花生奶,又咽下食堂的卤肉饭。
无人打扰,真是——
“你果然在这里。”
糟透了。
仅凭声音,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
拭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我扭头朝身后望去,弥染学姐正将身子靠在水泥墙上,冲我悠闲地微笑。
“那个,学姐你……”
我想开口问清她的来意,以及——为什么她能在这个地方找到我啊?我的“秘密基地”居然那么好找吗?
弥染学姐从足有半米高的水泥基地面跳下,脚上那双昂贵的皮质女鞋一看就不适合在满是砾石和杂草的路面上行走。
“怎么,社员无故缺席社团活动,我还不能来找一下?”
学姐一旦生气,那姣美的容颜会变得冰冷且严厉。这句话语气生硬,然而此时她的表情还算柔和。
“这样啊……”
我总算放下心来,端起快餐盒用餐。学姐来到我右旁,从山脚而上的谷风轻轻拂起她的秀发,露出白嫩的耳朵和侧颈。她的右脚搁在条石上,夏季专用的短号黑丝袜特别贴合肌肤,**修长的美腿因这个动作而展露,倘我有意,悄悄低头一睹裙下的风景亦不是不可能。
和市内的大部分使用运动装作校服的高中不同,附中的校服全是西式。对此,社会上多有非议,尤其是针对那长不过膝的校服裙,附中校长因而回应道:整天盯着女学生校服裙看的人,才是真有问题的人。
不对,我好像盯了挺久了……
“……你干什么呢?”
她放下了右腿,裙摆迅速垂下。
“咳,额……没什么。”
我干咳一声,躲过学姐狐疑的眼神,估算好时间,岔开话题说:“学姐,你吃过饭了吗?”她摇头。
“感觉不是很饿。”
“不吃晚饭?这不行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伸手从衣袋里拿出尚有余温的热狗面包,说:“将就吃这个行吗?”
她有些抗拒地接过了我递来的食物,小心地扯开塑料包装。
“为什么我会感到不甘……”
嗯,为何?难道是吃给我的东西有种“嗟,来食”的耻辱感?学姐细嚼慢咽地吃着面包,腮帮子不断鼓起又消下的样子很是滑稽。
“好噎……”
学姐指着我手中的袋装奶,是要喝吗?我可是喝过的呀……我赶忙起身,学姐不顾吸管,直接撕掉包装袋的边角饮下大半。
哎呀,有种和怕生的猫混熟了的感动呢!我也庆幸“间接接吻”的桥段没有出现……呃,我在期待什么啊?
“好了,咱们来好好谈谈。”
我和学姐均用餐完毕,她摘下金丝眼镜,往镜片上哈气,并用校服的衣角擦拭。
“前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重新戴上眼镜,看似轻巧的提问却因直视我的深邃眼眸变得无比沉重。我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应答。
那个时候,可谓是惊险异常,我险些被道路上奔驰的车辆送去另一个世界。
是学姐拉住了我。
我当时一心想着追赶“那个身影”,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对学姐的态度真是粗鲁而无礼,回家之后又由于身体不适,没能主动报个平安。
“我明白,你当时随便敷衍了我几句就想脱身,今天又不来实验室——”
她抿住嘴唇。
“是想避开我吧?”
气氛急转直下,很快便降到了冰点,我竭力使大脑运转,好不让思维凝固。
我没有把对学姐不经意间的敷衍当成非常严重的事态,相反,学姐却很在意这一点。不得不说,学姐的洞察力实在太强,如果我单纯地矢口否认或是反唇相讥,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确实,我当时没想过要告诉你,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必须掌握对问题的解释权。
“怎么说?”
“你还记得,上周来接我的那个记者吗?”
我能做的是尽量透露有限的、合理有效的信息,来构造出一种既不违背事实,又能避免曲解,还不会暴露意图的答案。
“记得,姓颜是吧?”
“是的,她当时就告诉我,她的妹妹会到我们学校来上学……让我多多关照。”
我以合适的语速叙述事实,同时在脑内设想着可能导致覆水难收的数种情况。
在如此严肃的气氛下,失误的后果,将是不由分说的“万劫不复”。
原因是,这牵涉到“信任”——或许吧。
“那么,然后呢?这跟你晚上瞎逛有什么关系?”
看似与之前没多少区别,可就是有某种莫名的顾虑盘踞在脑中,一些违和的气氛缠绕在周围,名为“关系”的堤坝上会被撕开一道道裂痕。直到连强颜欢笑的表面功夫都不想付出时,“关系”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种让人追悔莫及的结局,我在脑中能演算、想象。
“有‘关系’的。”
我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是在采购一些东西,那里是商业街嘛……”
逻辑上的实证。
“你想啊,人家大老远过来,不得欢迎一下?”
情理上的迂回。
“假如说……”
最后——
“换成学姐你,不也是这样吗?”
主体上的代换。
“这样……啊。”
学姐凛冽的眼神松弛下来,她的双手很坦然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抱歉啊,我有些……神经过敏吧。”
她为我整理好着装,拉伸、抚平衣领等处的褶皱。
“你想啊,前天晚上多危险……”
“是。”我愧疚地说道。
一两枚水珠击中我的脸庞,我仰头看天,周遭都涂上了淡白色,几只蜻蜓飞得低迷。
“要下雨了……”
“那回去吧,也差不多该上晚课了。”
学姐和我离开崖边,迈步踏上活动大楼的地基,学姐的步伐比平时略快。这座专供学生社团活动的大楼,原本就是一幢年岁已久的教学楼,没有安置学生社团的大楼后部,大部分外墙斑驳脱落,内饰陈旧不堪。出于漏雨的原因,粉刷的白墙中许多部位开始发胀、起泡,以至生霉。
整座活动大楼是个“口”字形结构,想要回到教学楼需绕行到前端出口,大楼后端除了废弃教室、地上的瓦砾,就是几根光溜溜的承重柱,十分空荡。
我和学姐走入狭窄幽暗的走廊。
“那个,学姐。”
“嗯?”
我在学姐身后,向她发问。
“你前天为什么会在那里?”
“哎呀,你不知道吗?”
学姐停下脚步,撩动长发,走廊转角处的光亮射入,我看见她温婉地回眸一笑。
“我家在恙山上,那是条必经之路啊。”
“啊,恙山上的别墅?”
“对啊,要来做客?”
恙山上有称得上全省最豪华的商品房别墅群,在靖扬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看来,学姐的双亲还不只是普通的大学教授啊,是靖大的高层领导也说不定。
“如果可以的话,求之不得。”
我不好意思地露出傻笑——偶尔去见识一下“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情调,对我来讲是蛮有吸引力的活动。
“嗯……”
学姐扶额,稍作思考过后,提出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条件:“你同意我去乡下,我就邀请你来我家,如何?”
“为什么对去乡下这么执着?”
“就当互相交换生活体验呗。”
我知道,学姐的态度是认真的——上次在图书馆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她旧事重提正是为了确保承诺不沦为口头上的空谈。
我点头以示同意。
“嗯,那一言为定。”
学姐愉快地迈步前行,我感受到了她的窃喜。
相反地,对自己的虚伪,我厌恶得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