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梅雨

作者:愚黔 更新时间:2020/9/15 20:56:43 字数:4309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用施蛰存的这句话作为当前的开场白,再合适不过了。

无数的雨丝飘在空中,滴沥的声音源自沥青路上的一处处水洼,这种时候,幼稚的孩子喜欢穿上雨靴,尽情地踩踏这些带着泥浆的坑洼。朦胧的雨雾中,人物、车辆、建筑的清晰轮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被雨滴反射失去色泽的霓虹灯光和平面镜般的路面照映出的车水马龙。

这绵长的雨季,每年都会雷打不动地持续一月之久。这段时间,还是台风的高发时段,因台风登陆而大降暴雨也是常见现象。

三年前就是这样,我和“她”在海边遭遇暴雨。

现在,我打着雨伞,拄拐站立在路边,等待着我认定的她。

我和学姐一路走到坡下的岔道处后才辞别。

“别对那个学妹干出格的事儿啊!”

接受了学姐的“耳提面命”后,我按事先与那人约定好的,在原地等待。

三年前,是六月二十八号吧?

我遥思以往,记得当时我为了铭记这一天,把手机的锁屏密码换成了“0——6——2——8”这串数字。

鞋子被雨水浸湿,变得潮炄炄的,哪怕看着从山坡上下来的学生渐渐稀少,我也不怎么心急。

终于,耳边传来溅起的水花声——来自某人小跑的脚步。

“非常抱歉——”

颜子毓在距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下,然后疲惫地缩住瘦削的双肩,彰显了她或许一路跑来的可能性。她喘着气,被汗水和雨水润湿的黑发凌乱地黏在脸颊上,校服的衣衫也被细雨淋湿,变得透明的布料和肌肤贴合在一起,又添上了淡淡的肉色。

她肩上挎着通勤包,没有带伞,看上去略显狼狈。但她始终风仪温雅,体态停匀,丝毫没有失态。

“抱歉!”她将略微弓着的背挺起,双手合十说道,“和方老师说了些事情,所以晚了……等很久了吧?”

她脸上升起新鲜生动的红晕,像是因含羞而赧颜,又或是体力不支,总之都让人怜爱不已。

“你没有伞吗?”

“没有……”

对我的询问,她一时报以讪笑。我心照不宣,向她移近,手中黑色的长柄伞为两人提供荫蔽是足够的。

“谢谢。”

“不客气,走吧。”

她轻微颔首,于是我们并排上路。手执伞柄,对伞的大小比较放心的我并不担心她会继续被雨水浇湿,也就没有做出将伞往她那一侧倾斜的恶趣味动作。青石板铺成的行道湿哒哒的,她踮起脚尖,我谨慎用拐,姑且都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在行走。

“这样回去,要多久啊?”

“快半个小时吧。”

照此估计,她还没有走过这条路。

“有轻轨吗?”

“很遗憾,没有,所以我脚受伤之前都是骑自行车上下学的。”

“这样啊,要花好多时间……”

“同感,早自习、晚自习的时间都会少一半。”

附中的管理算是比较人性化的,相对于住读生,走读生可以“迟到早退”,但这样的宽松化管理客观上为酿成走读生成绩普遍不如住读生的结果助了力——绝大多数走读生不会以住读生的时间标准来要求自己。颜子毓蹙下细眉,撅嘴叹气的动作让我感受到了少女独有的情趣。

“你用拐杖还打伞,不方便吧?”

她扭头看我,鬓发间的气味如花香四溢,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握住了我拿伞的手。她的手不太暖和,温凉适宜而有力。

我把伞交给她,只顾自己的正常行走。

在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和她只是无声地走着。我好几次想找个话题打破沉默,都被心中预设的尴尬影响而无法开口。走到信号灯路口,我们在亮出红灯的人行横道前暂时驻足。

“话说,期末考试开始是?”

信号灯变换为绿灯时,她开口问道。

“啊……是二十六号。”

听到她突然性的问话,我下路阶的时候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她勾住了我的手臂。

“今天十三号吧?不到两周了……”

“是的,大家都开始复习了。”

“咱们班的成绩大概挺不错吧?”

“……两极分化比较严重,别看是文科实验班,成绩差的还是很差。”

“那,成绩好的同学多少分,肯定在六百以上吧?”

“就像那个班长,六百四五的分数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林甫的成绩着实很好,无论哪一科目都无可指摘,且还有进步的余地。毫不客气地说,他是本年级文科学生中唯一有能力冲击清北的种子选手。

“你呢?”

“六百出头吧。”

“哦……我和你差不大多。”

“嗯……”

我们走入靖扬老城区的街道,侧边是鳞次栉比的砖砌房屋,普遍仅有两三层的高度。夜空里的星斗稀疏地闪烁,当我们觉察到这些来自数光年外的遥远光芒时,稀稀落落的小雨已经接近尾声。她于是收起了伞,去欣赏这逐渐璀璨的天幕。

“我在省会可见不到这样的景色!”为躲过行道树的遮挡,颜子毓去到路边,精神抖擞,近乎亢奋。

她之前住在省会吗?这么说来,颜律师好像确实是在省会工作……不过——

“颜子毓。” 我清了清嗓子说,“你为什么要来靖扬?”

夜风抚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在还未全部断绝的雨的帡幪中,我的声音被夏夜的蝉叫虫鸣所掩盖,对几米外的她多少显得有点含糊不清。

但她还是听见了。

“这个嘛……”

她视线低垂,眼神游离,委婉地传达着“不想说”的信号。

“抱歉,不方便说就算了。”

我迅速为自己找了台阶下,她一边摇头否认,一边我朝走近。

“倒也不是。你既然问我,说明姐姐口风还是比较紧的。”

“嗯?你姐姐大舌头吗?”

“你这说的也太直白了……”

颜姐与我两次见面,似乎并没有对我透露我想知道的信息。颜子毓这么说,是不是指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我是想说,这事最好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主动告诉你吧?”她又淘气地对我说,“你问太多了,刷不了好感度呢。”

被她如此揶弄,我双颊发烫,顿感无地自容,辩解道:“这……谁会干这种无聊的事啊?”鞋底与渗水砖发出的触地声,如同闷鼓那样敲击着我的心脏。

“你还是这……不,该怎么说呢……”

她的语调极为轻柔,致使我压根没听清她话的前半段说了什么。我不经意间看向她,她双眼之中竟满是看待小孩时的那种宠溺。

“脸皮比较薄?”

“不如说是你脸皮厚!”

我气鼓鼓地怼了回去。跟学姐对话时,我也时常遭到各式嘲讽,但“毒舌”只是学姐的谈话习惯,我也是凭一种平常心来看待的。颜子毓的话则不然,相比之下,讽刺的意思少一点,实指的旨趣多一点。

“无礼。”

本以为会就此结束对话,结果她绕行到我左边,揪起我左脚的裤管。

“你这腿……是怎么伤的?”

“骨折和扭伤。”

“那你去住了院啰。”

“上周才出院。”

喂,难道你这样揪着裤管就能看出我的伤势?她识趣地松手,“摔得这么厉害,真是不多见啊。”

“不,不是摔的……”

我条件反射的回答说漏了嘴,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实情。

“是打架受的伤。”

听罢,身旁并没有演绎起“啊”的惊叹声或是基于道德高地之上的无知奚落,她很冷静地注视前方。

“是有什么缘故吧。”

这话不像是试探性的疑问,更接近于肯定性的陈述。

一阵风从江面刮来,我才意识到数百米长的扬江大桥近在眼前。这风托起她的裙摆,她按下裙子前端,裙子后缘又肆无忌惮地飘荡。我被风吹得扭过了脸,继而被她侧颜的美貌所吸引。

因风的威势紧闭双眸的她,犹如朝拜的虔敬信徒,又似祷告的贵族绮罗。眉额清秀,鼻梁挺拔,嘴唇红润,又长又翘的睫毛上还浮着闪亮的雨珠。凝看着这美丽得几近虚幻的身影,我忘却了呼吸。

“嗯,不是吗?”

直到我们走上大桥的边道,她的再度提问才使我缓过神来。

“对,对……”

阵风的停息使得江面重归宁静,我看着桥边生锈的铁栏杆,忍不住伸手去磋磨,弄得手上全是褐红的铁锈。

“事情,比较复杂。” 我下定决心,将我对这件事故的理解和盘托出。

“嗯,请讲。”

她鼓励我说下去。

“……我入学的时候有三个朋友,一开始,大家关系很好。”我尽量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叙述者”视角来讲述我自己独断的见解,“除我外,其余三人是两个男生,一个女生。”

“然后呢?”

“这学期初,其中的一个男生跟那个女生表白了。”

记得某个周五下晚课后,在学校坡下作了大量准备,最后手捧花束的林甫,于人群中向李瑶尧告了白。事后,我们都称呼他为“情场老手”。

“也就是说,你们四个人的整体关系变味了?”

“没错。”我证实了她的猜测,“四人团体中多了一对情侣,我和另一个男的等于被排斥在外了。”

本来我是不怎么在意的,以为四个人还能跟之前一样共同活动。可事实与我所想截然相反,大团体中派生出了小团体,我和师玮遭到的只会是被排挤的厄运。

“我后来把精力放在了社团上,跟他们更加疏远了。”

“这种情况,能够预想会这样发展。可怎么会打起来?”她问到了关键。

“还不止如此,有一天——啊,就是一个月前,另一个男生突然找到我……”

那时,师玮把我约到了教学楼顶层废弃的楼梯口。

“他以为我涉足了那对情侣的关系……真是不知所云。”

他是来质问我的,站在他的角度上,也可以说是来劝诫我的。这种空穴来风之事,我断然不会承认,他一口咬定的态度激起了我的怒气。

不仅如此,他还拿我和学姐所谓“暧昧不清”的关系说事,更是让我心中升起一股无明业火。

“打起来了?谁先动的手?”

“自然是……他。”

我和她走出了扬江大桥进入国道,这条主干道上,汽车划破空气的声响不绝于耳。

“受这么重的伤,不值得。”

她对我的行为作出了消极点评,这和学姐的埋怨几乎一样。她又问道:“你是不是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功课落下不少吧?”

“是,不过我的社长会帮我的。”

说到这里,假借弥染学姐的威仪,我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欸——是很厉害的人吧。”

“是啊,高二理科的年级第一。”

嗯……是不是要跟她介绍一下学姐呢?毕竟学姐都从我这里套话,知晓了有关她的基本信息来着。

“可以知道这位学姐的名字吗?”

颜子毓启唇微笑,厚薄、宽窄都适宜的唇形舒展开来,排列出整齐美观的皓齿。

我差点动了上前索吻的欲望。

“学姐她叫慎弥染——慎重的慎,历久弥新的弥,沾染的染。”

我侃侃说完,只一瞬间,惊诧的神色在她脸上短暂停留。

“怎么了?”

“没什么,我……见过这个名字。”

见过?在什么地方,难道会是学校高二年级的成绩榜上?还是……她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考。

“能引介我认识一下吗?”

“嗯?当然。”

看着眼前这位精灵般的少女,我还是心存疑惑——她的身上有太多值得推究的东西了。

这些主要集中在动机和身份两个方面。动机上,她常年居住在经济条件和教育条件都比靖扬好的省城,为什么要在临近期末时转学来这个地级市?她说自己见过学姐的名字,那她想要接触学姐的目的何在?

再论身份,颜子毓——记者颜子蕴的妹妹,颜律师的小女儿,这些是摆在明面上的已知信息。她的样貌、音色和我记忆中的“她”十分相似,身高是高了,但三年的时间,不长个才怪呢;另外,记忆中的“她”是长发,我在轻轨站发现的那个身影也是长发,颜子毓则是齐肩烫发,但不排除她临时更换发型的可能。

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以上的一切推论,终归只能停留在假设阶段。

我们无言走了十多分钟后,来到了小区门口。

进门后,我和她所处的单元楼不在同一条路上,必须于此告别。

“今天谢谢你。”她把长柄雨伞送还到我手中,“至少是为这把伞。”

“小事,本就顺路嘛。”

“嗯,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会共处的。”

“嗯,再见。”

她举着手在半空中,握成拳状的手指缓慢而僵硬地张开,随后,她又果断地跟我挥手道别。

“拜拜。”

我和她朝着各自的方向,背对离开。

今夜能和她同行,我是该感谢刚才的那场小雨吗?

使用拐杖,走在小区道路上的我想着这种毫无价值的无聊问题。虽然很想将她的背影与前日的那个背影作比较,但我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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