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之日,下午四点,一辆黑漆长厢轿车按时地爬上路坡,出现在小区门口。
十分钟前,学姐发来消息,说自己十分钟后准时来接我和易萱。所以,用不着多想,我带着易萱朝路肩停稳的车子走去。这时,驾驶室的车门被打开,一位灰白头发,西装革履的司机走到我们跟前,恭敬地接过我的胸包和易萱的双肩包,稳妥地放入了后备箱。
“二位,上车吧。”
亮闪闪的后车窗被摇下,学姐绝美的侧脸映入我的眼帘。她的手肘支着车门,闲逸地枕住一侧脸庞,坐在驾驶座的正后方。走近一点,我发现她今日是很不一样的休闲打扮:带帽的卫衣款短袖和高腰牛仔短裤,条纹长袜及阿迪达斯运动鞋,大量裸露在外的肌肤给人一种夏日该有的沁凉感。
我本想从学姐靠着的这扇门上车,不料却上了锁。
“你到副驾驶去坐。”
她甩下这句话,捂嘴而笑,冷冷地关上了车窗——喂!这太傲慢了吧!
我绕行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坐了上去;易萱则跟学姐坐在后座。比起上次乘坐的大众高尔夫和父亲的jeep大切诺基,这车的内饰、配置都只能以“奢华”二字来形容,而且经过改造,前座中间的原装面板变成了一块嵌于其中的平板电脑。
“那就出发咯。”
司机先生上车后,设置好平板上的导航路线,平稳地启动发动机驶上主路。我注意到了方向盘上的“V-W”标志,看来这车是大众的高端车型吧。
“两位是叫钟蹇卿,童易萱吧?”司机开口相问。
“嗯,对。”
“是的,您是专职司机吗?”我试探着问道。
“哈哈哈……算是吧。”
司机爽快地笑着,他身后的弥染学姐开了口:
“司机只是兼职,他是我家的管家,姓魏。”
原来如此,还有专业的管家,这可真是资产雄厚的家庭呢……我不好意思地向他致歉。
“嗨呀,人家没说错啊,弥染。”他往后仰头,好让学姐听得清楚,“十几年前我都还是专职司机。”
“但现在不是了。”学姐一本正经地作答。
一阵攀谈之后,我得知他在九十年代是跑长途的货车司机,进入新世纪又当过驾校教练,后来积累了些资金,就和妻子办了家小型家政公司。08年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他们坚持惨淡经营,最后,他们夫妻到他口中的“慎教授”一家提供专门的家政服务。
“经历颇丰啊。”不管是司机,还是家政人员,都是会接触各色人物的职业。
“是啊,‘同辈人里的活化石’——有人曾这么评价我来着。”
汽车离开高速路口收费站,徐徐进入匝道后迅猛加速,而发动机的响动近乎于没有,异常平顺舒适。
在后排的学姐跟妹妹易萱交流起和学习、看书相关的话题。学姐问易萱近日看了些什么书,这使我这不爱看书的妹妹犯了难,支吾了好久,易萱憋出了一本教育部要求的《红星照耀中国》做搪塞。
“嗯……这书的原译名叫什么,知道吗?”
“啊?不就这个名字吗?”
啊……学姐,你也太刁难她了。
“《西行漫记》,你没注意看序言或译注吗?”
显然不会。
学姐借机给易萱简短讲述了作者埃德加.斯诺的故事,说他是不仅一二.九运动的亲历者,还是第一个进入边区采访的西方记者,在新中国成立后也数次访华,与主席私交甚好。
易萱就这么云里雾里地听学姐讲了半个钟头的近现代史,我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让易萱坐副驾驶了。”
“哎呀,那可不行。”学姐无情地调侃道,“毕竟副驾驶座的死亡率是最高的。”
“这样?我坐我爸的车从来都坐副驾驶。”
依我看,副驾驶视野宽阔,坐感舒适,对我这样精力旺盛又不晕车的人是再好不过的了。至于安全性什么的,不是有安全气囊吗?而且我也不反感系安全带啊。
“嗯……说不定你有当秘书的潜质?”
“啊?”我回过头去盯着学姐。
“你不知道吗?”学姐撩起长发,解释说,“秘书通常坐在副驾驶,领导则坐在后排左侧,之所以要这么安排,是为了方便交谈。”
“就像现在!”
易萱大声地指出我当前的坐姿,正好和学姐所处的位置构成一条斜线。
“那好吧。”我装作无奈地摊手耸肩,“大学我就报文秘专业去。”
“那我一定建议父亲考虑下你。”
“这就给我安排工作去处了?”
“想得倒美,先过我这关再说吧。”
学姐心情甚佳,推了推架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露出灿烂的微笑。当然,这是单纯的说笑,我是绝不可能去学这个服侍领导的专业的。
长时间没有发言的管家乍然赞颂道:“你们关系很好啊。我很少见到弥染跟人这样说话的。”
“就是,他们总爱拌嘴。”易萱也添油加醋。
学姐扭捏地转开脸庞,那鲜艳的红晕像水性染料一般扩散开来,为了回避这个关注点,我开始注意起前方的风景。
“咿,看得见山了。”
“哦,是山啊。”
“快到了吧。”
他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透过车子的前挡风玻璃,跳跃的山峦棱线在白色云雾中若隐若现,昭示着我们距离这次旅途的目的地仅有一小段距离了。在梅雨数日断续地冲洗下,这在地理意义上只能称作“丘陵”的地形展示出了不亚于高大山脉的硬朗美感,即使只是稍微瞥见其中的一隅,也会被那纯净无瑕的苍郁色彩所折服。
“易萱的老家就在这些山里吗?”
“对,在山里的河谷上。对了,河水很干净的,可以游泳玩水!”
“可也没带泳衣啊……”学姐轻声嘀咕。
不不不,易萱对那条河是有什么误解吧,那就是条流淌在砾石滩上的,水深不过一米的小河,怎么游泳?
“这会,水稻差不多该长好了吧。”
“嗯,稻穗肯定熟了。”
管家和易萱谈起有关庄稼耕种的事,五谷不分的我及学姐对此保持静默。易萱提到了他的爷爷——那个“一手拿笔,一手执镰”的老知青,仍在种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中山装,龟裂的手掌上满是勒痕,裤子鞋子也因为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而粘着干涸的泥浆。惟有瞧他的脸,从那高高的颧骨,形似枯槁的清瘦面容和黑色的圆框眼镜方能判断他的知识分子身份。
“厉害啊,这年头,像这种独自耕作的小农越来越少了,你爷爷真了不起。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易萱自豪地说,“养猪,种菜,没一件事他不干。”
易萱没有提到,她的爷爷曾是乡村学校的老教师,带的是初中生。自去年正式退休后,他一一重拾这些农活,我父亲劝他多休息,他却觉得自己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离开笔直的高速路后,这辆大众先是爬上陡坡,再沿着山谷路继续前行。这路蜿蜒曲折,起伏不少,还分布着不少碎石,一般的轿车司机面对此等路况恐怕会叫苦不迭,但管家冷静地操纵着方向盘,车内的舒适感基本不受影响。
这条道比较偏僻,对向驶来和后边跟行的车辆都不算多,随着车辆从弯道开出,前方数百米外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轿车被我和管家首先发现。
“那车好像抛锚了。”
听管家这么一说,我察觉到有人蹲在车辆的右前轮处,可能是在换胎。
“……大众高尔夫?”
离那车愈发接近时,我认出了这是谁的车。在我急切的喊声下,管家将车停在了大众高尔夫的前面。我打开车窗,探头查看情况。
果然,一脸油垢的颜子蕴正不熟练地摆弄着千斤顶,打算装上备胎;而满面愁容的颜子毓则无计可施般地站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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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又麻烦你们了。”
刚一下车,好久没有嗅到的清新气味还没有让人心旷神怡,我便听见了颜子毓对学姐的道谢声。对哦,这车是人家的嘛。
“没关系。不如说是机缘凑巧吧,我也没想到咱们会这么频繁地见面。”
弥染学姐和颜子毓都忍不住朗声而笑。除了我们三人见过碰过两次面外,颜子毓应该还私下找学姐归还了那本《观海听涛》,算上这回,她们就是第四次相见了。俗语讲,“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肉贴肉”,虽然还不至于有亲密的身体接触,但她们头次会面时的那种排斥感已是烟消云散。
在管家帮助下,颜姐换好车胎驾车驶返,临走前让我照看好她妹妹,全然不顾一旁颜子毓写在脸上的困惑与不适。
不过,这确实太巧了……尤其是当颜子毓在后排车座上说“这里正我母亲的老家”时,我认为这几乎能和“受困无人岛”,“登山遭雪崩”这类奇遇事件的发生概率均等了。
捎带上了颜子毓,原本简单的探亲活动也会因此和对她母亲往事的调查相挂钩吧……我总觉得,这前后有某些信息可以对接起来,
管家辞别我们,说是“预备返回时再联络”,接着便开车踏上了归途。
“走哇,哥,你发什么呆呢?”
易萱拽住我的手臂,拖着我远离后面有说有笑的二人。说起来,除了自我介绍,通知她爷爷“临时多了一个人”外,易萱没有主动和颜子毓讲过任何一句话,从她上车起一直沉默寡言。
“等她们一起啊……”
但我没有提醒她们,反而是易萱向她们招起了手。
“弥染姐,你们快跟上——”
“好的……走吧。”
此时天色尚早,但西面山际挤压的层积云已经呈现出的浓烈的绛红色和另一方仍然澄清的藏蓝混杂,尚未泾渭分明;黏热的山谷风自下方浮起,让习惯了车内空调的我很不适应,剧烈的冷热交替使我的鼻子阻塞起来。易萱爷爷的住处就在山谷中,从这条山腰柏油路到那里很近,然而通往坡下的路上满是杂草、荆刺,末端则是一整块光滑的巨石滩。
这条路我走过数次,加上我是队伍中唯一的男性,她们把各自的行李包全部递交给了我,故而我笨拙地走在最后;易萱在这里生活多年,对这条路自然是驾轻就熟,她欢快地走在领头位置;弥染学姐和颜子毓一前一后、互相搀扶着走在中间,两人那凌乱无序的步伐正是她们在城里娇生惯养的有力证据。
“啊——”
即便小心翼翼地走着,在拐角处,颜子毓还是一脚踩空,一声哀嚎之后,那柔软的重压使我瘫倒在倾斜的泥地上。
被胸口沉甸甸的重量压迫着,我的心悸明显地加速,刚好紧贴着脖子的黑发使我瘙痒难耐,她发丝的香味以及身上略微的汗味被我急促的呼吸一并纳入体内,我觉得这比山间的富氧空气更为清爽提神。
颜子毓身着白色T恤,外搭浅蓝色对襟短衫,衣服空隙间的一抹白润肉色极易让人心智失常——虽仅是惊鸿一瞥,可我为此而血压升高、头脑发胀……这实属杀人利器。
我狼狈得不敢动弹,任凭她长时间地躺在我身上,直到她被学姐伸手拉起,才转身跟我说了一句“实在对不起”。
她的脸颊羞涩地染上了绯红色。
学姐则嫌恶地看着我说:“钟蹇卿,你那无谓的欲望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廉价?”
这败兴的话像盆冷水把我浇醒……什么啊,莫非我有什么肮脏的妄想吗?我累了想躺着歇一会儿都不行?……糟糕,我将才是不是露出了某样恶心的表情,喜不自胜那种?拜她所赐,我不得不手携各种提包、背包,艰难地立身而起。
“你好歹搭把手啊……”
“喔?我看你并无大碍啊。”
学姐没有理睬我,牵着颜子毓的手继续朝坡下走去,太可气了!我的脚伤才好几天啊?颜子毓倒是把那只空闲的手挪到胸前,颔首低眉,单手竖掌做出一个别扭的“合十礼”,算是赔礼道歉。
在我们三人耽搁的时间里,易萱早就跑到了山脚的院落内,笑嘻嘻地叫我们快下来。行至巨石滩,我们从人工凿好的凹槽缓慢走下,易萱的爷爷现身在房门,并迎上前来。
“爷爷,这是和我一个学校的同学,是来作客的。”我走到她们前面介绍到,“爷爷,这位是颜子毓,我的同班同学;她是慎弥染,我的学姐。”
话音刚落,颜子毓便客气道:“贸然造访,打扰您了。”学姐见状,改换以略显夸张的大幅鞠躬表示敬意。
“哦,好好好,快进屋坐……”爷爷对这不曾预料的礼遇连番叫好,皱纹遍布的脸挂上了和蔼的笑容,并招呼我们进屋。
走近带锁的单扇房门先是厨房,明晃晃的瓦斯灯将屋子照得通亮,厨台上的天然气灶冒出文火烹饪着锅中炖菜。进入客厅,里面贴有瓷砖和地板,简易的木质沙发摆放得很整齐。这幢单层石屋是九十年代的时候修建的,两年前经由父亲出资装修改造,生活设施总体上和城里大同小异。
爷爷问我们是否需要开空调,考虑到她们,我于是点头。空调打开后,爷爷步入厨房准备晚餐,易萱自告奋勇地去打下手;出于好奇,颜子毓也紧跟了上去。因而,客厅里只剩下了我和学姐两人。
客厅正门用木条插锁紧闭,忽然,学姐上去拔掉木条,把两扇木门往内拉开。一块块多年前开垦的空置梯田随丘陵地形起伏,因地制宜,有大有小,浑然天成。在远方山野之上斜阳和彩霞的映照下,连片的梯田就像是浩瀚的大海,镶嵌着通透的天际;那各式有节奏的层次和美妙曲线和五彩斑斓的颜色搭配,均让人应接不暇。
“好漂亮……”
学姐久久伫立在门框处,然后对坐在沙发上的我招手。
“快,把我的单反相机给我。”
“什么?在哪儿?”
“哎呀,在我的背包里啊……”
学姐急得跺脚,不等我找到她的包现在何处,她自己先到桌子旁打开背包,从专业的相机包从中取出一台带长焦镜头的高端单反。她走到门外,端起镜头,弓着身子,且不断地尝试变换位置,想以不同的视角展现这一美景。
“学姐,你学过摄影?”
“啊……自学的。”
学姐拍摄完,把相机塞到我手中,教我点开相机的触摸屏预览照片。或许是我的构图设想太过平庸,学姐所拍的照片具备的冲击力令我咋舌:淡紫色的天幕下,近处的水田像剔透的翡翠石,远处朦胧的山陵也绰约多姿,这样的对比反差可以说是绝对精彩。
“太棒了,学姐!你的技能真不少。”
“那是当然,很多东西我一学就会。”
她一手叉腰,一手甩动长发,显得帅气且盛气凌人。她打望周围,尤其指着分布在山谷各处的砖瓦房屋,说:
“这里的条件,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怎么,都这个时代了,你还以为农村都是茅屋土炕、抱薪烧炭哪?”
本来,这是我奚落她的话,结果她却认真地点起了头,“我真是这样想的。”
“你看,这就是‘无所不知’的城市高级知识分子的无知了,脱离群众和实践了!现在的变化那是天翻地覆……”
“还用你说?那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难不成和你约会?”
学姐巧妙地拿脚背踹了下我的腿,没有使裤子粘上更多的泥。什么,我耳朵坏了吧,约会?为什么要以这种不存在的事来举反例呢?
“欸,话说……”学姐这会降低了音量,把嘴唇靠上我的耳朵,“颜子毓说这就是她母亲老家,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该帮还得帮啊……”
“四处走动一下,说不定能找到和她母亲有关系的人……问问易萱的爷爷吧。”
“只能这样了,在不暴露核心信息的情况下问吧。要慎重。”
“嗯……还得和颜子毓本人说一下。”
说完,学姐匆忙进了门,直奔厨房。
那么,颜子毓身上的一系列谜团,还是有待查验、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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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刻,丰盛的菜肴被悉数端上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出于对礼节的遵从,我们一致让爷爷坐在上座,学姐和颜子毓分别位于右侧和左侧,我和易萱一起坐在了背门的下座。
“来来来,动筷子吧。”
爷爷把压轴的鸡汤放在了最后,菜全部上齐之后,我们开始用餐。一般来说,像这种聚会式的晚饭,大多数食客们都是以品尝菜品为主吧,可我是属于那种“一上桌子就要盛饭”的人。在外面参加别人的饭宴我因忌惮家人脸面而有所约束,当然,在熟人面前我就随心所欲了——嗯,我愿称之为“钟蹇卿就餐风格”。
“啊,一看就是又要去舀饭了。”
我才从长椅上站起,便遭到了旁边易萱的吐槽,心虚不已。
“啊……哎呀,都知道我的习惯嘛……”
我着力避开学姐及颜子毓那可能的视线侵扰,从椅子和桌腿的空隙中抽出身体。
“我是想说,米饭还没闷好。”
学姐直接笑出了声,安静喝汤的颜子毓亦面带笑意,出糗的我悻悻地坐回了原处。
“吃菜吧,这些菜都挺好吃的。”
爷爷好言相劝,我惭愧地垂头,用筷子夹起瘦肉、青菜放入碗中。
“我倒是觉得,饭量好的男生挺好的,至少感觉很健康。”
颜子毓放下碗筷,像是在为我打圆场,真是感人!但值得思考的是,她的动机是源于同情,还是出自怜悯?这俩性质都差不多,只是感情程度上有区别。
“抱歉哦,子毓,这是错误的想法。”学姐略去了之前使用的“同学”的后缀,表明她们的关系比以前更为亲近了,“你才来学校,没有上过游泳课,之前……”
“学姐学姐,行了!给我留点面子!”
学姐的话被我粗暴地打断。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那是两个月前在校内的恒温游泳馆发生的事。简单点讲就是——在两周才上一次,而且还经常无故取消的游泳课上,我居然和前来游泳放松的学姐撞见了。穿着深色连体泳衣的学姐,身姿曲线美妙得恰到好处,腿部、腰间、手臂都纤细而健壮,肌肤上和衣服上的晶莹水珠滑动汇聚。她俨然一位刚刚出浴的美人。
“哎呀。”那时,她吃惊地指着我的腹部,“我还以为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有腹肌的……”
我回去后,郁闷了好久。
“好吧,我不说。你们大是可以猜猜他的体重。”
学姐的话逗笑了易萱,处于劣势的我决定先声夺人:“学姐,你的体重是多少?”
“92斤,很标准吧!”
学姐骄傲地挺胸,看来她对此很是自信。饮食健康,热爱运动的她,如果说出不称当的数字我一定会质疑。
“欸——我也92斤。”
“我的话,大概是96斤。”
“你们竟然都没到三位数吗?”
年幼的易萱和学姐体重相当,而颜子毓则略微地更重了一点,明明她和学姐身材很相似啊……我对着她仔细搜寻异样,很快得出了可信的结论——某个部位,虽然学姐与其位于同一档次,但她的“那里”明显更加丰腴。
“哥的话,135斤?大概吧。”
空气里一阵静默,学姐和易萱都放肆地偷笑,连颜子毓也只顾埋头夹菜。
“小钟,你是不怎么运动?”
“不如说,我们兄妹俩都不怎么运动……”
爷爷说中了最主要的缘由。各类运动中,唯有游泳、羽毛球是我相对拿手的项目,篮球、足球等激烈的竞技类运动我碰都不碰。易萱明明比我动得还少,但由于她摄入的糖分或热量本就不多,这么轻盈也算正常。
“我去看看好没好。”
爷爷迈入厨房,用大号搪瓷碗装上米饭端回餐桌。
“你要多少,颜子毓?你呢,慎弥染?”
爷爷先问的是学姐和颜子毓,二人均表示“我们自己盛”,学姐装了半碗,颜子毓舀了一碗。
“爷爷,您的记性很好啊。”学姐表现出另眼相看的欣赏,举事例说道,“我和家人一块出去,被介绍后,那些人几乎都记不住我的名字。”
“嗯?没有没有,老头子了,记性早就不比从前了——”
“不,是真的,您当年应该是念过书的吧?”
“……那个,学姐,爷爷以前是中师毕业,是乡里初中的语文老师,才退休不久。”
经我提醒,学姐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当即为她的无意冒犯而抱歉。想必学姐是认为她那名字比较复杂(确实是挺复杂的),不易识记,可她对爷爷能识字认字的好印象是建立在“农民通常无知”这一前提论调之上的。所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真是至理名言,尤其是对蜷曲在象牙塔里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来说……
“没事,我就是个普通农民,无伤大雅嘛!”爷爷满不在乎地回复,缓和了僵局,“慎弥染,还有颜子毓……这都是蛮好的名字,取得好啊!”
“没错,像那个‘毓’,我是查了字典才知道的……”
易萱讪皮讪脸地吐舌说着,离她最近的颜子毓显示出些许难堪。
“你得多读书,小九!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字是几十年前在学校看的《清史稿》,里面有个巡抚山东的满族人,叫毓贤的。钟蹇卿肯定晓得。”
“嗯,袁世凯的前任,是个提出利用‘义和拳’的酷吏。”记得他是建议将拳匪改编成民团的第一人,到签约求和时,李鸿章还大骂“毓贤误国”。
爷爷是个汪曾祺式的文人,长年的担粪锄耕也无法使他的心灵涵养变得粗粝,和他聊天总是很愉快。
“咦?那个‘小九’是你的小名吗?”
我盛饭的时候,颜子毓冷不防地对易萱来了一句问话,她的音调亲切柔和,似乎没有多余的目的,同时又给我一种“反将一军”之感。
“这个……”
“这是她以前用的名字。是她爸……唉,那混账不提也罢。”
易萱阴沉着脸,没有作声,我想要试着回答,易萱的爷爷则说了一堆多余的话,并直接说出了谜底:
“‘童易萱’这个名字,是钟蹇卿他帮忙取的。”
到这里,我想颜子毓理应对此有所领悟——童易萱是我的义妹,我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噢,原来如此……”
颜子毓露出释然的神情,抚脸歪头,齐肩的头发像风中摇曳的花朵,焕发着香气。
“果然,名字好听的人给亲密的人取的名字也好听。”
为妹妹想的这个名字确是我的得意之作,她本人也很爱听有关此名的好话,但是,这句话的前半段,我是存疑的。
“恰好相反,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这名字好听。”
“嗯?为什么?”
学姐惊异地看着我,也是啊,我都没跟她提过对自个名字的看法。
“‘蹇’本不算个好字眼,‘卿’也无非就是对熏天势焰的渴求……反正我都不喜欢。”
两个字拼凑在一起,就有蠢笨之徒不惜手段挤上公卿爵位的那种趋炎附势的味道了。
“小钟,你的名字应该是你爸取的吧。”
“……不清楚,可能性很大。”
“让我来试着解读一下吧。”
我们都投箸不语,等待着易萱爷爷接下来的发言。
“首先,‘蹇’不见得不是个好字眼。的确,这个字有‘不顺’之意,可荀子《劝学》里有句话,叫‘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所以,这里‘蹇’的寓意说不定是后面的‘锲而不舍’。
“那么,换‘卿’吧。我知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单纯地把‘卿’理解成官职爵位了,并不尽然。‘卿’其实是一种表爱意的敬称,君臣、夫妻、师生之间都会用,像荀子不就因为常驻稷下学宫讲学,被尊称为‘荀卿’吗?”
爷爷激昂地讲着,学姐频频点头,颜子毓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对这种话题一向稀里糊涂的易萱也一本正经地在听讲。
“那么,‘蹇’,‘卿’这两个字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呢,我想到的是苏轼在黄州写的那首诗……”
众所周知,在黄州的五年是苏轼文学创作的高峰期,这期间诞生了不少诗歌、散文名篇,爷爷说的是哪一首呢?而且是和名字有关的……
“是那首吗,《洗儿诗》?”
“我也有些印象……”
学姐回忆起了这首诗,颜子毓也跟着附和。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爷爷以带着古韵的方言腔念出了这两句诗,点评道,“哪怕只是发牢骚,苏轼这诗也反应了他当时的观念。”
我顺着反向推导,记起了前面两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这位年轻的文坛领袖、政界新星,谁能想到他会被当权派以莫须有的文字狱作柄,押解赴京且又贬谪出京呢?
“……我理解了。”
听了这番讲解并佐以自身思考,我对赋予我这一名字的人的身份已大体明了——不会是父亲。
爷爷意犹未尽地讲完了,众人都各自用餐。我草草地结束了晚餐,最先去到沙发坐下休息。
颜子毓也早就结束了晚餐,却一直若有所思地托腮,良久,她猝然相问:
“爷爷,虽然很突兀,但我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可以吗?”
“嗯,什么事?”
我和学姐都知道她是想问什么,从而变得紧张起来。为使对话不违和,学姐更是直接开口:“爷爷,颜子毓的母亲正是出身于这个村落的人,她是想找您了解下情况。”
“对,对的……”
我本想效仿学姐说些打掩护的话,可话到嘴边就成了无意义的应声。
为什么她要现在问这事?
“哦,我在这里生活也有几十年了,媳妇都是在这讨的……这附近的人大多数我都认识,不知你母亲是……”
他提到了易萱的奶奶,那是位连易萱都没见过的过世已久的老妇人。
“我母亲叫林芝鹤,您认识她吗?”
“啊……这里到处都是姓林的,算是个大家族,这个名字嘛……我想想……”
爷爷摘下黑框眼镜,手指按住睛明穴苦苦思索着。客厅里一片静谧,我和学姐、颜子毓不断地交互眼神,易萱狐疑地盯着我们,也并没有擅自出声。
易萱和爷爷对此事都是不知情的。这桩隐晦阴暗的事件真相,以及我们推理出的不成熟结论是不能败露的,这就要求我们务必慎之又慎,稳扎稳打。考虑到颜子毓的心理承受力(将心比心,换做谁也不想让太多人直视自己的伤口),我和学姐坚持的是保守主义路线——“不问不会有任何损失,而问了就有可能难以圆谎”。告诫之后,颜子毓在厨房对学姐(也一并转告我)说,她会相机行事。
按理说,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颜子毓单独找到爷爷问话,是最保险、最有效率的做法。然而,颜子毓没有按照事先商榷的既定计划行事,慌了阵脚的学姐双唇嗫嚅着,大约是在模拟可能即将应对的情况。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学姐的推论不是妄言,我觉得这有极大概率“贴合事实”。
“啊……你等一下,我去找个东西。”
爷爷拍了下脑袋,迅速步入卧室,灯重新熄灭后,他从黑暗中出现。
他手里拿着两本书。非常老旧的书本。
“一本《呐喊》,一本《红楼梦.上》……这是你母亲三年前特地来还给我的。”
我和学姐都为此瞠目,颜子毓更是惊讶地瞪圆了双眼。
“也就是说……”
我不禁失声大叫。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三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爷爷对颜子毓说道:“你母亲是我带的第一届初中生里,成绩最好的那个。”易萱这时起身问道:“是那年秋天来的那个阿姨吗?”这换来了爷爷的点头承认。
这些事,我一概不知,我和易萱相识至今仅有两年多——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和这个义妹的人生轨迹绝不会有交集。
顿时,颜子毓神色怆然,哑然无声,她来到爷爷跟前,双手颤抖着接过这两本书。书皮是用牛皮纸包裹的,走近一点,能够看见纸上娟秀的毛笔字——呐喊,红楼梦。
“这……这是母亲的字迹,和她写书法的风格一样。”
她的泪水簌簌地滑落,即便那仅是不经意间从眼眶脱离的几滴泪珠,我看见这一幕亦不免揪心。不明就里的易萱吓得有退避三舍的势头,爷爷朝我投来疑问的视线,我只好故作平静地摇摇头。乡里信息相对闭塞,那时的易萱还是个没怎么接触过手机等电子产品的女孩,爷爷虽然读书看报,但凑巧看到靖扬日报那篇报道的几率实则很小。
学姐焦躁得好几次想叹气,又都止住了。
那次在咖啡馆,我就担心会承受她哭泣带来的压力;换成当下,有这么多在场的人平摊了这份压力,可我不能也不会为这种喘息大呼轻松。
她倘真是那个在海边将我救出深渊的女孩吗?这样的疑惑无数次地缭绕在我心间。
“……对不起,我失态了”
颜子毓拭去眼泪,挺起无力的肩膀,面向我们大家深深地一鞠躬,精美的脸上挂着尽力而为的虚幻微笑。
夜幕降临,屋外的虫鸣声已然响起,我几乎要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