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外面静谧的环境与这个喧闹的会馆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这个类似鹿鸣馆的地方,汇聚了大量绅士、名媛等“群英”。但也许是嫌排面还不够大,连我这种未成年人都被家人强制拉来凑了数。
举办宴会的主人似乎有着某种癖好,暗中传达了“正装入场”的指令,我被迫换上别扭的衬衫西裤,装模作样地端起高脚杯,喝着兑了雪碧的窖藏红酒。
富丽堂皇的欧式大厅内,花簇般的水晶吊灯从空中垂下,底下是一个花岗岩砌成的水池,池中摆放有数盆艳丽的粉红荷花,亭亭而玉立。伴随着石柱后留声机飘逸出的醇厚却轻快的乐声,几组临时凑对的舞伴舞姿蹁跹,博得了喝彩和掌声。很快,替换的人又接踵而至,像是永远不会停歇。
我是顺着那仿古的旋转楼梯,从二楼西餐厅偷偷溜下来的。我想逃走,但大门紧闭。
要是没来这里,估计我在和女朋友看电影吧?说不定还会拥抱、接吻,在管制不严的情侣酒店共度一晚?在一楼闲逛了一圈,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的光晕让我感到不适,我于是离开大厅中心,去到位于阴暗处的沙发坐了下来。
我一口闷完杯中的液体。对于大人们所说的醇甜的气味,我实在难以品鉴。
在明暗的交界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我的视野。
身着白色上衣、黑色短裙的她,披散着长发,高傲地挺立在我和大厅人群之间,就像在炙热的炭火外搁置了一块冷彻的冰。
要不要跟她搭话呢?
我明明没有考虑好,身体却不自主地开始迈向她。在隔着几米远的时候,我发出了招呼声。
“真巧啊,你也来了。”
她没有回头看我,只冷漠地回了一句“是”。大概是源于她对嗓音的判断很有自信吧。
“无聊透顶。”
当我停在她的右边时,她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话。
“确实,这门还关着不让走。”
“恶趣味。”
她极为不悦地咂舌,不留情面地抨击举办宴会的人。对这种流于表面的肤浅事物,我知道,她是一贯持批判态度的。
“不说这个,你期末怎么样。”
“第一啊,又没有悬念。”
“诶,你这叫垄断吧。”
“彼此彼此,文科第一。”
我和她相视一笑,虽是一刹那,但我陡然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
“不过,钟蹇卿这次有些失误啊,掉到第三名了。”
“啊?”
听见这个人的名字从我嘴里冒出,她那僵直的站姿显得很不自在。为了试探,我继续说道:“新来的那个叫颜子毓的,考了第二名。好像只跟我相差不到二十分。”
马上,她的反应超乎我的想象。
“唉——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考的,我费心费力地给他补习数学英语,结果还不如上次?要换做我,这个暑假绝对好生学习,哪还去会干什么多余的事呢……”
她连珠炮似的,净讲些我不知道的事。她困恼地摁住太阳穴,那副深陷其中的情状让我由衷地羡慕——也可以说是嫉妒。我的牙槽紧紧闭合着,稍一不慎,悔恨的污血就会从缝隙渗出。
“……你要求太高了,他不是住了一个月的院吗。”
我这平和的话语换来的是她激烈的宣解。
“你以为那一个月我少操心?光医院我都去了好几趟,还给他送去了辅导资料,连上面……”
她说得愈加激动,我就愈发不爽。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将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什么?”
“没什么。”她仅以单薄的三个字辩解完,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但是啊……”
音乐旋律再度响起,起舞的男伴女郎让人眼花缭乱。
“要说这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我是不信的。”
说罢,她离开了。
她没有指明对象,但顺着刚才的话题,听懂她的意思也不算难。
若论长相,我在同辈男生中绝对是佼佼者,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厌恶别人,但又希望自己不被别人讨厌——我据此在脑中生成了这么一句格言。
无处宣泄的愤懑使我讥讽地抽笑起来。
╳ ╳ ╳
夜晚,我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回家的小道上。
百无聊赖的我,边听着自己鞋跟触地的声响,边尽力地集中精神,以摆脱酒精带来的麻痹感。街上行人稀少,没有路灯,唯有巷边两排居民屋中映射出的灯光,使漆黑的夜景并不是如此的空无一物。
我似乎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绵长沥青路的尽头也好像于记忆中消融,不知通往的是何处。也许是劳累所致吧,自被叫到报社加班、陪酒到现在已有六个小时,胃里一阵恶心翻腾不说,明天还得正常上班工作。
社畜的人生真是毫无意义呢……
现在,我那男朋友是不是在沙发上惬意地看着电视呢?还有刚来这座城市的妹妹,她的求助是否有效呢?
显然,第二个问题更具有优先权。我没有犹豫,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喂,姐姐……”
“怎么样,子毓,他答应了吗?”
一时间,电话那头只有嘶啦的电流声,是谁的信号不好?我的?
“答应了,还有……还有一位学姐也会帮我。”
她琢磨了一会,将实况告诉了我。
“这样啊,很好嘛。”我松了一口气,“如果有需要查找的资料记得联系我,报社的东西多的是。”
“好的……姐,现在我倒是真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清楚三十年多前的‘学潮’事件吗?”
做新闻、搞编辑的人,对一些词句总是分外敏锐,当我听到从并不爱好历史的妹妹嘴里说出这个词时,惊惧的心情瞬间占据了整个身体。
许多年前,我们还没有举家搬去省会,在附中读书的我就跟老方探讨过这个话题。
“怎么会问这个?”
记得当时,这位平时幽默的历史老师,也用这种严肃的语气,问出了和我如今询问子毓一样的话。
“我总觉得有关系。”她解说道,“时间上,和母亲写作、出版那本书是重合的。”
“这不足以作为证据。”我斩钉截铁地答到。
“所以我才要问你啊……”
“……那实在抱歉,我不知道。”
我们的对话充满了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到最后,我甚至为打电话找她而感到后悔,直至表示“无可奉告”。
从逻辑上讲,没有确凿的相关证据,仅仅凭借时间上的巧合,就将其作为因果论铁律的体现,是极其荒谬的。并且,那次事件在我眼里,是和百年前那场学生运动截然相反的一场闹剧。
“姐,你不是老看历史书吗?”
以前,我父母的亲戚朋友圈子里,我是远近闻名的“历史爱好者”,本科时也原本就读的历史专业。子毓把母亲的案件和一个时代的历史简单地扯上关系,在我看来,不异为幼稚、自大之举。
“喜欢看书不等于知之甚详。”
“好吧……那这个先放一段时间。”
这位聪慧的妹妹不再拷问我,转而开启了另一个主题。
“母亲是隆水县人,是吧?”
“对的呀,那篇报道上就有啊。”
“那个村庄在什么地方?带我去一趟吧。”
“要求还是这么多啊……行吧,可以。”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亲自前往考察的事却因为工作缘故一再拖延,结果不了了之。商量完后,她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的确,我刚才言辞激烈地拒绝了子毓,可那个事件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记得有人以“豪迈狂放”的修辞,不吝词藻地夸赞,将其比附为追求正义、真理的“新长征”。
多么可笑!
我不愿对此讳莫如深,哪怕我们是从“左”的海浪中挣扎出来,趴在沙滩上奄奄一息的弃儿,也不意味着我们为了活命,应当无视血统,去认敌人作干爹。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想到这里,我各处的神经一绞,整个人轰然倒在路边,疲软虚弱得难以起立。
我好不容易憋住了呕吐的欲望,于晕眩之中打通了男友的电话——
“喂……我不行了,快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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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使用多年的落地扇蹲在客厅角落,以“咯哒咯哒”的声音来回转动,试图为我和哥哥送去清凉。
然而,哥哥早就难耐仲夏夜的酷暑,不止一次地和我交涉要“开空调”,但每次都被我各种理由驳回。哥哥只得缩在沙发的一角,拿着他那写上了毛笔字的纸折扇机械地扇风解暑——直到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他仍旧维持着那样颓废的坐姿。
“喂,哥……”
我迳自来到沙发背后,用劲掐了一下哥哥的后颈。
“嘶——好疼,你干嘛?”
“再不管你怕是都要化掉了!”
哥哥猛然从沙发上跳起,回头对我怒目圆睁……嗯,看来脚伤是真的恢复了,不知道上次的中暑是否完全病愈?很快,哥哥双腿跪回至沙发朝我凑近,是注意到了我头上捆扎的钢丝发带吗?
“你怎么穿我的衣服?”
他揪起这件宽大短袖的衣襟,被我一把按住,“怎么,想耍流氓啊?”
“穿我衣服还有理了?”
“穿一下又怎么了嘛,真是……”
趁其不注意,我反抓他的手腕,翻过沙发,蹦进他的怀里。他也十分配合地接住了我。
“你这……好危险的。”
哥哥的脖子被我手臂紧紧勾住,无法挣脱的他被迫和我保持着可以感受到对方吐息的间距。我顺势把脑袋贴近他的胸口,身子蜷缩着依偎在他的怀抱之中。
“哎呀,请允许你的妹妹撒个娇吧?”
我模仿小猫的动作,用额头磨蹭着他的肩膀,并在他耳旁轻声挑逗道:“还是说,哥哥你有点控制不住?”
我仰视着他,那原本白净的面色涨红了。
“开玩笑,哪怕你光着身子站在我面前,我也只会担心你会不会着凉感冒!”
“哦?是吗……”
我作势地将手置于这件宽大上衣的下摆,预备随时拉开,让他对乍泄的“春光”一睹为快。
“别别别……你快起来。”
“才不要。”
我擦干脸上新出的汗水,把他的大腿当做枕头,索性躺在了沙发上不再动弹。像这样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势缠着哥哥,他是根本没辙呢。
“哦,对了。”他低头问我,“今年暑假什么时候回去?”
他指的是我在市西北隆水县乡下的老家,我摇头说:“还没跟爷爷联系呢。”
“嗯,那打个电话吧,主要是,呃……你弥染姐也会去。”
“真的?我以为她只是客气说笑来着!”
听到这个消息,我欣喜地从沙发上坐起。一想到有个年长的漂亮女生到老家做客,我就兴奋得不行。在我的敦促下,哥哥用他的手机拨通了打给爷爷的电话。
“喂?小钟啊……”
“爷爷,是我。”我接过哥哥的手机,“你看暑假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方便啊?”
“哦,都可以,咳……咳——”
剧烈的干咳声从听筒那头传来,我轻描淡写地关心了一下,并没有太在意。
“我还有个朋友要来,是个女生,那……下周周五吧,如何?”
“好,好……那我把屋子收拾一下。”
在简洁的寒暄致意后,我摁下红色的挂断键,通话由此结束。
“下周五吗?那我得告知学姐啊……”
哥哥拿回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的界面一通操作,大概是在发送消息给弥染姐吧。几秒过后,哥哥把她的回复给我查看。
——好的,到时候你们就一起坐我家的车回去吧。
“哇,那不是方便许多!”
“感谢学姐吧。”
他轻揉我的头,手掌摸娑的触感让我沉迷。
“欸对了,哥。”我这时想起了他之前提过数次的一个人,“颜子毓姐姐呢?早上是她打的电话不是?”
那时我正在厨房,听到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声,一个瓷盘不慎从我手里滑落摔碎。在他忙不迭的前来厨房清扫瓷片的间隙,我偷瞄见了手机上和他通话的人的姓名备注。
可是,他出门时还是以其余无关痛痒的理由来敷衍我。这种被当成小孩的感觉让我不快。
他的笑容蓦然凝固,沉默有顷,像是失了魂魄那般无从应暇。
“哥?”
“啊……你说什么,哦,颜子毓?”
他有些慌张,好似纸里包不住火的那种惴惴不安。
“嗯……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情况。”我而后说着,“上次我也去了她的租房,单纯想了解下她这个人而已。”
“嗯,她成绩挺好的,人也蛮标致……和颜姐性格不大一样,没有那种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
“是个‘软妹子’啰?”
“……你在哪儿学到的这些词啊?”
他捏住了我的脸颊,不过,我不会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
“学校同学那呗……你早上出去商谈什么啦?”
话说完,我也明白这样生硬的对话转换会暴露自己的想法,我只寄希望于他会受制于这温和的口气,说出我想知道的答案。
“这个,我暂时不能说。”他的手乖巧地收回了远处。
没料到,哥哥居然如此坚决。
“好吧。”
作为回报,我起身时亦亲热地捏了下他的脸,以示我并未因此而生气。
连对妹妹都不愿言明,能是什么事呢?
返回房间时,我一度想狠狠地摔上房门发泄不满,但设身处地揣摩过他的心理后,我还是选择轻柔地掩上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