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星期天

作者:愚黔 更新时间:2020/10/21 20:13:20 字数:8540

星期天。早晨八点半左右,我的手机被颜子毓拨响——虽说我十几天前和她交换了电话号码,但她主动打电话找我,是我没能预料到的。一个称得上是美少女的女高中生,在暑假的第三天就主动联系她的异性同学,是不是会表现得太过亲昵?

不过,电话还是得接啊……

“什么?!”

坐在沙发上的我发出震怒的吼声,吓得在厨房洗碗的易萱摔破了一个碟子。

我安抚好易萱后才重新拾起手机,电话那头响起她得意洋洋的俏皮话。

“嘛,这是事实,你得接受啊。”

她指的是期末考试的成绩排名——她年级第二,林甫还是雷打不动的第一,而我则落到了第三。形式所迫,我不得不向她保证不再对她动任何刨根问底的歪心思。她说:

“不,经过考虑,现在我决定告诉你了。”

我本想问她“会面地点是你家还是我家”,她却说:“咱们去海滨街的那家‘遥记’甜品店碰头吧。”

如此舍近求远,又是为了什么?——啊,是不想让易萱生疑吧。

“遥记”甜品吗……我用“出门购物”的理由辞别易萱,被她强制要求带上拐杖。事实上,诸如咖啡馆、甜品店、网吧等娱乐消遣的去处,统统属于我的知识盲区,除了初中时跟同学去过一次网吧(呆坐了两个小时),这些地方我从未涉足。

那就更不消说,和一个女生在甜品店相约这种放在从前完全是无稽之谈的事了。

按照颜子毓发来的地址,我先是乘坐轻轨到海滨站,接着一路步行到了一家略显冷清的店铺前——共历时约四十五分钟。推门进去,门上挂着的铜铃被带响,柜台店员“欢迎光临”的例行用语刚说完,我便听见了熟悉的女声。

“这边——”

坐在临街落地窗旁椅子上的颜子毓卖力地跟我招手,圆桌上搁放的是一杯冒着气泡的巴黎水,一架平板电脑以及一叠纸质资料。我聆听着店内广播放出的悠扬乐曲,来到她对面为我空出的椅子放下拐杖并坐下。

店里的客人,竟然只有我们两个啊……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换个角度一想,这里确实是合谋私事的好地方。

“星期天叫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对于这种礼貌性的问候,“没关系”是大多数人会使用的标准回答。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发言,她就将我打断:“要些什么?”

颜子毓穿着宽松简洁的无袖上衣及条纹短裤,也没有化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像是悉心打扮过。莫非是穿便装更容易掩人耳目?但就算仅靠那张素颜还仍旧显眼的脸蛋,她的存在感也是只高不低。

见我没有动静,她指着餐桌牌上的菜单,重复说道:“要饮料吗?我请你。”

“啊……那就和你一样吧。”

“再来一杯巴黎水——”

店员收到指令后,巴黎水很快被端到了我面前,我喝下一点,冰爽的凉感立即充斥了整个喉腔。

“那么,请讲吧。”

由于找我商谈是她主动要求的,故而我不再有顾虑。我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往那叠资料,上面全是拿油墨印刷好的文字。

“嗯,好的……”与上次相比,她那让人心急如焚的夷由态度少了些,说话的语气也更加冷静明确,“你先看一下这篇报道吧?”

她从资料中抽出一页,交到我的手里。

这是一篇报纸新闻的影印版。

靖扬知名本土作家于昨日坠崖身亡

本报讯 昨日八月十八号,48岁的靖扬女作家林芝鹤的尸体于恙山临海一侧山脚下发现。据相关目击者描述,及在其家中发现的疑似遗书的物件,警方初步断定其为跳崖自杀。

林芝鹤生前为省作家协会会员,曾担任靖扬市文联副秘书长一职。她1968年生于靖扬市隆水县,毕业于原靖扬大学中文系,1988年成为专业作家。其作品以杂文、小说、新诗为主,在当代文坛享有一定的声誉。在今日举办的追悼会上,前来吊唁的省作协主席沉痛表示,林芝鹤的溘然离世,对全省乃至全国的文学事业来讲,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上世纪80年代末,她的作品同海子的诗,史铁生的散文一样,受到当时年轻人的追捧,与她同时出道的作家评价她是“一位有理想的、专心的作家”。1992年后,她的作品发行量出现锐减,她从此改行参加相关行政工作至今。

据其家属透露,她在离世前一个月出现了举止异常的情况,曾独自前往医院进行检查。这位优秀作家逝世的具体原因,还需待警方进一步调查。

这是六年前《靖扬日报》上的报道,可这张复印件上,撰写作者的署名是缺失的。除此之外,这篇报道的排版等能够暗示此其重要度的信息亦是一概全无。

“这是……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我颤抖着放回这张纸。不管我再怎么放松,这终归还是一篇有关已逝之人的新闻报道。那种事关生命的沉重感使我回想起“某些事情”,总觉得颇为不适。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解释为好。”

颜子毓端住玻璃杯,那柔软的双唇紧贴在杯沿,平日里美得无可附加的眼睛中也增添了忧伤的情感。退一万步讲,即便颜子毓正是当年为我分担的那个“她”,我也不可能专擅地将脑袋探进她的私生活,或是轻易接受她强加于我的私事,何况,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然则,她是颜律师的女儿,颜姐的妹妹,无法忽视恩情的我必须得侧耳倾听。

沉默在我和她之间降临了许久。假如她不是一上来就给我看了这篇报道,我大是可以肆意地东拉西扯,缓解尴尬;但既然触碰到了问题的核心,我们当中的任何一方就都不会被允许临阵退逃。

我能做的,只是不给她施加额外的压力,待她自己一五一十地亲口说出。

“那个……”

她放下杯子,吐出一口气,平复好心情之后,慢吞吞地对我说:

“作家林芝鹤,是我的母亲。”

相视无言。

我不知道该对此如何反馈。是该惊讶吗?该回避吗?还是该适时作出“I’m sorry to hear that”的伤感呢?我实难得知。

“对谁说这件事是第一次。”她又强调了一句。

向人坦言相告被深埋在心底的真心话绝不是件容易事,依据是我自己。的确,在跟别人公开所谓的秘密时,任谁都会想用这句话装点门面,来套取与听话人之间的信任感——可那些“秘密”往往只是四处泛滥的八卦讯息,至多不过一些情感纠纷的闲愁,无时无刻不在贬值。

相反,颜子毓的这句话,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分量”。

“嗯,要换作我,肯定没有勇气讲出来。”

这是事实。她笑得很腼腆,似乎没有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

“那,我继续,可以吗?”

“悉听尊便。”

颜子毓正襟危坐着,跟她调皮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母亲去世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当时是八月十七号,正值暑假……”

颜子毓仔细地交代着故事背景,尽力地回忆这段尘封往事,像极了猫追老鼠的游戏。

“那个时候,母亲是有异常的。本来记性挺好的她开始忘带东西,经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晚上还经常因为失眠起来看电视。姐姐是大学生,国庆节没有回家;父亲去了外地处理案子。所以,那几天,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

“十七日清晨,我在睡梦中被母亲摇醒——这很奇怪,她以前从不会叫醒我,但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就没有多想。她说:‘早饭做好了,起来记得吃。妈妈出去办点事。’然后就出门了。”

颜子毓不紧不慢地讲述说:她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去了新华书店看书,临近中午回家时,发现屋子里还是空无一人——这时,她仍没有生疑,并将就昨日所剩的饭菜吃了午餐。等到下午太阳西斜时,坐不住的颜子毓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起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我有点慌了,疯狂地给母亲打了十几个电话……”双颊发红的颜子毓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赶紧喝了一口水,“……我没办法,马上给父亲和姐姐打了电话,让他们回来。”

“颜律师和你姐姐回来了吗?”

“姐姐在靖大上学,当天晚上就回来了;父亲是第二天早上回的家……母亲的电话仍然打不通,至于她会去到什么地方,谁也没有头绪。”

看着她现在的模样,我真担心她会因承受不了而泫然泣下。倘使她就是三年前挽我于危难的“她”,理应比我更为成熟、稳重,但显然,这是只依逻辑不顾情理的苛责。

“我们焦急地等到十八号下午,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的尸体被附近渔民在靖扬市的恙山脚下发现……”

讲到此处,她总算语塞。我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垂下视线,不敢直视她。很快,我甚至觉得低头也是不妥当的动作。

她的水杯空了,她盯着杯子内侧,充满温情地缅怀她的作家母亲。

“葬礼第二天就办了。来的人特别多,我一直不知道和母亲交好的人有这么多……她的大学老师,作家同仁,学生弟子……我还记得,姐姐在那会儿哭成了泪人。”

颜子毓仿佛笑得很开心,“我可是一滴泪都没掉哦!”

我清楚,这八成是她对自我的嘲笑。

“火葬后,父亲和我说,母亲是不慎失足跌下山崖的。长久以来我深信不疑。”

“可就连报纸上给出的结论也不是意外事故。”

而且,颜子毓家住省城,就算是意外事故,她母亲林芝鹤为何又来了距省城足有好几十公里的靖扬市呢?

“对的。”她的眼睛里再度呈现出那独一无二的靛蓝色闪光,“实不相瞒,这份报纸影印件,是三个月前姐姐给我的。”

“怎么说?”

在我眼里,颜子蕴是个极难剖析的人物,她的所作所为,通常是无法靠单纯的推理解释的。

“父亲并不知道姐姐把真相告诉了我,否则他不会同意我来靖扬。姐姐说,她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这篇新闻——她本身就是新闻系的学生,同时也正是父亲在配合警方调查。父亲和她商量,要对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要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这句话,对我来说不是仅限于此的某个假设。这样做,从来就不缺少支撑的理由——为了呵护幼小的心灵,避免让他们留下创伤,等等。

“嗯……”她像是难以苟同般,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响,“现在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回想当年的事情经过,觉得漏洞百出的同时,还是有……不堪想象之感。”

听到这里,我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已有些眉目,并且,我大致知晓了她不嫌麻烦也要来靖扬上学的目的。

“你来靖扬,是想调查你母亲去世的细节——或者说,真相,对吗?”

“是的。”

她的回答坚毅而有力。我看向玻璃窗外的行人、房屋,以及高耸于路间的轻轨高架桥,一切都这么宁静祥和。这时,脑中的一个声音怒斥着:被卷入此等麻烦事是你所愿吗?你想重新被痛苦包裹吗?

不是,不想。但颜子毓实在太特殊了。

“那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

这么顺畅地讲出这段话,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结果,颜子毓咬住下唇,怯懦地望着我说:

“……我很难称得上是个有能力的人,仰赖他人也是常有的事。别的什么事还好说,但这件事不同……你愿意听我讲故事,我已经很感激了,所以……”

“那你先听我讲个故事——虽然那天晚上讲过了,我另说一个成吗?”

我把握住了时机,在她想推辞的前一刻终止了她的话。她显得无措,那面容因紧张而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既然默不作声,那我就自动当你默认了啊。

“三年前,我家里也发生了变故。”我边说边注意窥视她的神情,“那个时候我几近崩溃,觉得未来的人生已没有什么希望可言。”

颜子毓的身子前倾,脑袋垂得很低,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在凝听。但只要她不捂住耳朵,我以自身事迹所做的引申就不会徒劳无功——不论她是不是对我隐瞒了身份。

“我一个人跑去海边,结果下了大雨,我被淋成了落汤鸡。”想到那时“累累若丧家之犬”的钟蹇卿,我不禁笑出了声,“接着,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开导了我,我才得以振作……”

我刻意避开了“她”的性别信息,仅用“陌生人”一词笼统地指代。见颜子毓依然不愿开口,我总结道:“我不是侦探或警察,不一定能为你找到事情的真相,可你已经对我坦白了此事,木已成舟,出于道德良知,我无法坐视不管。”

颜子毓抬头,整理好漆黑的头发,澄澈的眼眸竟毫不避讳地与我对视,她像是要跟某样事物诀别般,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寄托着不易定下的决心。

“谢谢你。”

在我的要求之下,她妥协了。我不住地摆头,“投桃报李而已。”

不但用了典故,而且一语双关。我对这句话非常满意。

“怎么着手调查,你有执行预案吗?”

“哎……有的。”

她拿起放置已久的平板电脑,摁下电源键后屏幕亮开。

“这是我扫描的母亲作品手稿,原书没有带来。”

她将平板递给我,映入我眼帘的是那熟悉的发黄书页,更为显目的特征是页眉处的日期标记——

1989年5月。

“这本书叫《观海听涛》,是我母亲写的一本文集。”

这正是我上次在她的行李中翻到的那本老旧手册!

颜子毓只象征性地扫描了几页,我从还未脱落的字迹勉强判断上面应该是一些平常的杂文。

“这个簿子上的内容都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到今天,很多东西基本看不清了。”

“是啊,三十几年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产物啊……那个时候,一批国企隐退,大量民企涌现,缝纫机、自行车刚刚普及,电视机也才步入民间。突然,我的脑袋里浮现起颜子毓在实验室问我的那番话——

因为我知道,那也是当代中国文学较为辉煌的年代。

“所以,我首先想找到这本书的出版物,完整地查阅清楚才能有下一步的打算。”

怪不得,她上次会问我是否熟悉八九十年代的文学。

“这本书,是绝版了吗?如果是的话,恐怕得下好一番功夫去找。”

“是,不过我知道谁手上有这本书。”

照这么说,颜子毓早已调查了不少,是谁呢?正当我设想可能的人物时,她毫不留情地给出了答案;

“是弥染学姐。”

“……什么?”

在大脑片刻宕机后不久,我理清了事情的基本脉络:颜子毓为了查清她母亲去世的真相来到靖扬,她从某处得知学姐手上有这本书,因此想以我为契机接近学姐,拿到这本书。

“其实是巧合。姐姐跟我说市图书馆有这本书,但我去的时候书被借走了——我查询记录时,就看到了‘慎弥染’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啊……”

那么,颜子毓当晚说“见过学姐名字”的也就解开了。以及,她说她去过图书馆?是什么时候?对于她身上的诸多疑点,逐个问清是很有必要的。

“你什么时候去的图书馆?”

“啊……就是来学校那天的前两日的时候,好像是……星期六。”

果然!我为此暗中惊喜,距离完全论证成功也只剩下一两个信息源了。可她如此费尽心思地想将自己和三年前的“陌生人”身份剥离开,莫非就是不想让因其姐姐安排而必然会与她相见的我知道这些事吗?若真是如此,那她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呢?

前件蕴含后件式的推理,前提一错,所有的结论都会付诸东流——我不得不这么提醒自己。

“书还没有拿到是不?”

我转换了话题,使交谈回到正轨。

“嗯……这些天专注考试去了。”颜子毓抽动椅子朝我靠拢,窃声说道,“而且啊,学姐似乎不怎么用QQ欸,给她发的消息通常是等好几个小时才回……”

啊,是学姐本人没错了……虽说她从来没有在社交软件上故意调人胃口的习惯。女生还好,假若换成男性,估计会演变成跟追求者对心仪者谄媚相似的那类情景吧。在现代社会,能数个小时不碰手机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弥染学姐恰是其中一个。

“我打电话让她过来,行吧?”

她这次不再迟疑或是推脱,点头同意:“要是不打扰她的话。”接到许可,我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找出联系人“慎弥染”并拨号。

“喂,学姐,不好意思,能请你出来一下吗……”

╳ ╳ ╳

“嗯……我大概明白了。”

在颜子毓又将故事复述一遍之后,弥染学姐用这句话为此画上了休止符。从我通知学姐的时间至现在,已过去了近一个小时,甜品店里也多了好几组客人。

学姐的手上,正拿着《观海听涛》这本文集。

“倒是幸运,钟蹇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到图书馆门口。”她无不打趣地说道,“要是再晚一点,这书我就还回去了。”

听完这桩沉重的往事,学姐的神色、语气依旧平静如常,没有流露出过分的紧张,乃至还能以轻快的言语来缓和这凝重的气氛。排除掉她“不放心上”的可能性,果然只有“心理承受力”远胜常人这一原由才能圆说。

“你看完了吗,学姐?”

“嗯,这书挺吸引人的——某种程度上。”

颜子毓敏锐地发现了学姐话中蕴含的先决条件,便直言相问。学姐查看着书的目录,然后将书翻到某一处:“比如这一段,一起看吧?”

学姐示意我和颜子毓靠近,颜子毓挪动椅子,我拿肘拐撑起身体,都把视线移往学姐捧着的泛黄书页上。尽管我身旁两位女性那香甜的气味十分诱人,但此刻显然不是该心不在焉的时候。

看起来,这像是作家林芝鹤早年的经历自述。

我出生于临海城市——靖扬辖下的一个小山村。明明大海就在距村庄区区几十公里外的咫尺之地,被困在山间丘陵里的我却断然认定,自己和海洋之间有种难以言明的疏离感。

这座村庄确有独属于它自己的美。譬如夏末时刻,刚收割完金黄色冬小麦的农民们赶紧放水进田,插种嫩绿稻苗时挥洒的汗水;又如村中顽童嬉戏打闹时的欢快,老人们围炉夜话时的温馨;还有村口矗立的石碑牌坊那自凿砌诞生之初就有的庄重,夕阳的光辉平铺于上的灿烂……如今追思这些,最常浮现在我脑海当中的,却是那绵延山峦上抽出的零散芒穗、耸立的整片柏树所带来的幽静,和其间潺潺溪水的清凉。夜间,沿着山路迤逦而行,萤火常伴随着虫鸣而现,和头顶的漫天星辰相配,实有《诗经》中的“熠耀宵行”之感。

放眼今日,城市内的有产者们老是宣称“到这样的乡下生活,是余平生一大夙愿”之类的大话。然而那时,我的小脑瓜里装的都是如何“叛逃”之事。

主要原因是,我“不自由”。

小到父母叮咛,公社计分,大到婚嫁葬礼,宗族规矩,以及乡下人的谋私,短视。无处不在的各种禁锢如错节的盘根,套在身上的枷锁,简直要让我窒息。

小学和初中,我都是在村中的学校上的。听大人讲,“大跃进”时期,这里的自炼的钢材,耕种的水稻均是一等一的高产,上过人民日报,受过中央表扬。文革时候,村里初中的老师们被当成“反动知识分子”给打倒了,于是那些从外地来的“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就自然而然地接替了这个差事——纵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还没有从中师、中专毕业。现在想来,迫于上面威仪而来的他们,像极了被赶上架的鸭子。

但其中,一个姓童的青年男老师让我印象深刻(时过境迁,我已记不住他完整的姓名)。他和其他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师相比,可以拿“迥异”一词来形容。他在给我们灌输那些思想、知识的同时,也会声情并茂地讲述“外面的世界”。

“咱们农民到城里,可以买到化肥、农药,这是让庄稼长得更快更好的宝贝。”

“老师,城里还有什么?”下面的学生异口同声地问他。

“多着哩!”他笑道,“有工厂,有铁路,有高楼,有汽车……数不胜数,这几年还有了电视机,‘的确良’。”

“电视机是什么?”

“地觉亮……是什么?”

“别急,同学们……”

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回答着这些稚气天真的问题。到最后,这个学中文的知青老师鼓励我们说:“同学们,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到城里上学、工作是迟早的事!”

我心动了。到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向往城市里的富足生活,而是我听他描述,城里——靖扬城边就是海。

“老师,假如我考去城里的学校,就能看海不是?”

下课后,我自个儿来到所谓的“办公室”向他问出了这一无论如何都想确定的问题。正在批改作业的他,惊得险些把手里的蘸水笔掉在了地上。

“嗯……这是当然。”

他趁机把他桌上的书借给了我——《呐喊》与《红楼梦》上册。他无疑是将我引向中文学习道路的第一人。

学姐“啪”地阖上书本,宣布三人的共同阅览告一段落。

这只是开头的一小段文字,内容和文笔虽不能称上乘,在那个文豪辈出的时期至多也仅算是中流,但放到今日来看,其中的不少描写带有时代的烙印,对我这类历史爱好者具有不由分说的吸引力。

“颜子毓。”学姐把书交给了她,交代道,“你回去后,最好用扫描仪把整本书都扫下来,这书是图书馆的,我必须得马上还回去。”

颜子毓点头同意:“嗯,我明白,这书不能连续借,是吧?”

“是的,算是对这批旧书的保护措施吧,图书馆要求每两次借阅必须有半个月的间隔。”

“图书馆还有这种要求?”

听了我的质疑,学姐不满地咧起嘴,尖锐的獠牙仿佛会从中刺出。

“怎么,难道图书馆是你家开的?”

学姐的手指对准了我的下巴,朝着我怒目而视……喂,干什么啊,敢情这是个拿枪胁迫我的女特务吗?我后缩身子,顺势瞧向她的衣着打扮,纯白立领上衣和黑色短包裙十分合身,但过于成熟,再配上那架金属质感强烈的眼镜,不明身份的路人说不定会以为学姐是前往某处公司加班的女白领。

“不是!你上次不是都没还书,直接……赔钱了吗……”

我本还理直气壮地想反驳学姐,话说到后半段,我却没了底气。果真,学姐因此作出了盛怒的表情,俨然正在享用大餐而被突然端走食盘的炸毛猫咪。

“哈?”

抱歉,我错了!请您原谅!

“别生气,学姐,我回去就扫描好,给你添麻烦了。”

颜子毓摇了摇学姐的肩膀,转移了学姐的视线,学姐也以“没关系,小事”的客气话作答,这一来一去的对话,堪称有礼有节之典范。学姐不忘瞟了我一眼,我感觉她是在用意念给我传递“看到没,这才是求人的正确态度”的信息。

“恕我冒昧,你打算从什么地方调查呢?”

该说是心有灵犀吗,学姐也关心起此杂症的疑难点,她素日里就主张,攻破难题绝不能平均使力,得先找到一个关键点作为突破口入手。

“那我以这段文字为例。”

颜子毓打开平板的[备忘录],开始专注地打字,看上去对刚才文章的内容已大体熟稔。一两分钟后,她把平板递给我和学姐传阅。

一, 查清母亲生活过的村庄的位置(母亲昔日未曾提起过她的出身,这一点值得注意)。

二, 找到母亲的一些熟人,了解母亲的经历(如此文中那个教师,母亲原来的同事等)。

三, 向警方、法院查询有关母亲自杀案件的细节。

“有些难度啊……”学姐感慨道,“尤其是第三条,不会这么容易吧?”

这种在内部早就定性的案子,哪怕有些细微的疑点,无疾而终的概率也显然更大。作为普通公民,颜子毓是无权查看当年的卷宗的,换句话说,她想要调看卷宗,必须通过她的律师父亲。

“是有难度没错,但我……会努力去查的。”

颜子毓的表态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坚决——至少也是“今日限定版”。

“那,我给你一些提示吧——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直觉。”

直觉?学姐竟一反常态,说出了她长期以来嗤之以鼻的词语,算是免责声明吗?

学姐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时期?”

“嗯……改革开放初年?”

颜子毓率先给出了多数人最为认可的那个回答,我也按此思路补充说:

“算是个朝气蓬勃的时期吧。”

我们三人围着圆桌而坐,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图案,彼此都能应答自如。

“没错,可不限于此。”学姐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面朝我说,“钟蹇卿应该很清楚的。”

“我很清楚?”

除了用日新月异、蒸蒸日上这样的词形容,难道还有什么更为贴切的吗?

学姐没再接话。

是那书中暗藏什么玄机吗?可我并未从字缝中看出字来。

……倏然,我明白了学姐的指意。

因为改革,那是个风起云涌的年代。

“资产阶级自由化……”说出这话时,一股恶寒袭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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